第1章 随筆
随筆
那天下午,我正百無聊賴地翻着書,突然收到了許久不曾聯系的朋友的消息。
朋友說,今年她們要回一趟學校,想看看當年的老師,問我去嗎。
我猶豫了許久,拿不定主意。
上學的時候我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孤獨到從小到大,要好朋友只有那麽兩個,一個在小學,另一個在高中。再加之每考完一次試就重新分班,自然而然,沒什麽老師會對我有深刻印象。
我回去了,又能找誰呢?
拒絕的話已在嘴邊,腦中忽而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她是我們的心理老師,一個很溫柔的年輕姑娘。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只有二十八歲,當然,那時我一度認為她只有二十四五罷了。
我私下裏管她叫,小月亮。
這個昵稱其實和本意沒太大關系,具體因何而來,時間太過久遠,我早已記不真切,大抵是因為她真的很溫柔吧,說話喜歡用語氣詞,總是未言先笑,尾音輕輕挑起,帶了些輕快,又不顯刻意做作,煞是好聽。
第一次和她見面,是剛開學的一個周三。那個下午全是理科的課,一分一秒都被拉的無限漫長。第四節課是自習,我拿出作業,但總也靜不下心來。
煩悶之際,鬼使神差般,我擡頭看了眼門口,于是恰巧對上了她的目光。
她淺淺笑笑,将額前碎發別到耳後,說:“今天我來給你們講一節心理課。”
十幾個班,她一人輪着講,一學期也只能上那麽兩次。
同學大多匆匆掃過她一眼,繼續做題。
一切都像是一場巧合,我那對什麽學科都提不起興趣的心,恰恰就一直擱在了心理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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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作業,前所未有的專注。那是第一次,我不願聽到下課鈴響起。
臨近下課的時候,她叫我們拿出一張紙,寫課後感受和想聽的內容,我在她收完紙跨出門的瞬間,很想追上去問她幾句話,可我不敢。
我看着她從我身邊經過,還沖我很輕很輕地笑。
我好像有點後悔沒開口了。
半個月後,學校組織我們選社團和校本課程,我過去常常困于選擇,這次卻毫不遲疑地全選了心理。
朋友看了眼我填的表,滿臉寫着“你有病吧?”,我不反駁,也不默許,全當什麽也沒發生。
第一節社團課前幾天,是運動會。
我不知用了多久才說服自己邁出那一步,我寫給她一張小紙條,想要她的聯系方式。
她回頭,笑容叫人如沐春風:“怎麽啦?”
我心神恍惚一剎,慌忙遞上紙條,她看了,笑地愈發燦爛。
那一刻,我腦中只剩下了“她笑起來好好看”“她聲音好好聽”這兩個想法。
自那之後,我們間的交集明顯多了起來。
我會在下課後幫她收拾東西,等她一起走,會時不時送她個小手工,在她面前,我顯得格外開朗。
我是她社團的社長,是她校本的學委。
我喜歡遞她幾張小紙條,她往往是笑着接了,然後在看到某一句時驀地擡頭看我。
我發現,除了笑意盈盈,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我與她相處時她表情的詞。
她人很好,我很喜歡。
……只是,她永遠都不可能屬于我。
不知是哪一天的見面,她的眼神,她的話語,在我心底激起一絲波瀾,待發現時,早為時已晚。
我認真問了很多人,怎樣才算喜歡?他們的回答千篇一律。
見到她,會不由自主的笑;看見她和別人談笑風生,會莫名吃醋;無意間的觸碰,可以回味很久很久。
我對她,好像并不是普通的喜歡……
是這樣嗎?我自己問自己。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這可真要命,我喜歡上了一個不能喜歡的人。不敢宣之于口,不敢有任何僭越,亦不敢表現出我的熱忱。
我守着一個注定只能爛在心裏的秘密,喜歡着一個注定只能活在回憶裏的人。
她像是天邊皎潔的月,單純不染塵埃。
我喜歡月亮,月亮不知道,依舊将滿盈月光輝灑,給予每一個月下人。
一種名叫嫉妒的東西漫上,明明只是普通的師生關系,可當看到她和其他學生說話,我會不開心;看別的學生總去找她,我會莫名氣憤。
都說暗戀中,那個人的占有欲會很強,盡管并不屬于自己。
我不偏執,卻也想時時刻刻在她身邊。
我從不理解暗戀者的心思,在這一刻得到完美诠釋。
是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自己的不可求,我亦是。
只不過,我的情愫,是注定無法開口的。
從古至今,師生間的愛情永遠都是禁忌,是常人所惡世俗不許,是道德不容邊緣戀歌。
何況……我不僅僅是她的學生。
期中考試左右,我格外焦躁,整日裏深夜未眠晨間困倦,還異常敏感,對外界抱有很大警惕揣測。
不敢直說,于是我給她寫了一封信,淡綠色的信紙上寫滿苦惱,我迅速将信放在她桌上,又慌亂跑開。
本欲下周再問她要回答,可第三天,她便給出了答複。
哪怕體現在紙上,依舊給人以極度的溫柔,她和我分享自己從前的經歷,告訴我不要擔心,告訴我可以講給她聽。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正式,姑且這麽認為吧。
那麽,我們間的關系便又多了一重。
她是我的咨詢師,我是她的來訪者。
我喜歡心理學,自然清楚地知曉,咨詢師和來訪者之間,也是明令禁止發生戀愛關系的。
好吧,準确來講,應當是從業期間不允,可有什麽區別?
我們本就不可能。
我編了個謊言,假裝這是別人的故事。然後開玩笑地和朋友講,師生不行,咨訪也不行,那師生加咨訪,是不是可以雙重否定表肯定?
朋友沒說話,像是看透了什麽。
我默然不語,在本子邊緣畫了一輪白月,對着本子獨自難過。
好奇怪啊,我們非親非故,我怎麽會這麽傷心?而那天,距我們真正熟悉,只有區區十九天。
在網上看到一個解釋,說是自己發生了移情。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只知道我好喜歡她。
過了幾天,朋友送了我一張染卡,讓我寫句話。我想了想,寫上一句視頻裏刷到的話:驚鴻一瞥。
原句叫“突然很喜歡驚鴻一瞥這個詞,一見鐘情太膚淺,日久生情太蒼白。別人眉來眼去,我呀,只偷看你一眼。”
想寫給她。
我不由自主地想,學心理學的人身上都有種魔力吧,不然為何我這麽多年閱人無數,見過形形色色過客,偏偏載在了她手裏,因她的音容笑貌而沉醉,溺于其中呢?
自那之後,我常送她一點小禮物,有時是一些小零食,有時是一些小手工。
時至今日,我仍清晰記得,我曾給她編過一條手鏈,是紅繩編的,上面穿了或紅或白的珠子。
細節上有些粗略,戴上了卻也很好看,尤其……是在她手上。
不知是否因為那些小心思壯了膽,我一反常态沒有直接給她,而是故作神秘,說要送她個東西,叫她伸手。
除了我,沒人會知道,說出那句話時我有多慌。
她笑的眉眼彎彎,乖乖聽話。
将手鏈為她戴上的時候,我想,如果心聲可以被聽見,那一定震耳欲聾。
內向的人,往往內心世界豐富。
我發現她的手很好看,皮膚白皙細膩,很适合紅色。
她笑着問我,是不是我自己編的,在我惶惶不安回應時,她又問:“你也有呀?那我們就是同款手鏈了~”
我努力平複下心緒,故作鎮定:“嗯,我編了好幾個。”
其實只有兩個,一個在我這兒,一個在她那兒。
有時候我在想,我的心思,她真的一點也不知嗎?
這樣也好,讓我可以以一個極度喜歡這門學科的學生的名義,去找找她,見見她。
我脾氣其實不怎麽好,可在她面前,我好乖好聽話,體貼還自覺。我盡力掩蓋自己的缺點,好讓自己能心安理得往她身邊湊近一點。
我在她面前永遠那麽活躍,像是有說不完的話。
也不知,她會不會厭煩……
她說我總是處于精神內耗中,她沒說錯,所以我總想知道她對我的真實看法。
有時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煩人,可她卻說她不覺得,我糾結,她到底是在客氣還是坦白。
到了最後,我還是選擇了前者。
畢竟我不敢賭,我怕她有一天會反感。
我開始不給她寫小紙條了,聊天的話題逐漸轉向學習,我感覺我不想這樣,可她好像很開心。
我成全她。
某節課後,她忽然給我說,她今天上課講的方法,讓我回去堅持。
起因就是那封信。
好開心啊,當時我的話,她記了這麽久呢。
再往後,課一天天上,随着期末的到來,我們見面的機會愈來愈少。
當她翻了翻課程記錄本,告訴我這學期應是還剩兩節課時,我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時間怎麽這麽快呢?
我還想多見她幾面……
突然很讨厭高三每隔幾周就要考試,每次他們考試就會占個別教室,然後次次耽誤一節我們的課。
我不想聽解釋,為什麽不能讓能上的上?為什麽什麽都要考慮其他人?
她讓我別在意。
我聽她的,我不在意,可我依舊想見她。
我算了算,如果那周沒有別的安排的話,那一周,我可以連着見她三天。
希望能如我願啊。
這麽久,終于幸運了一次。
很喜歡她喊我的時候,喊的是昵稱,聲音輕輕柔柔,尾音略略挑起,內斂而又深沉。
我拉着朋友在校內漫無目的地閑逛,腳步逐漸挪到她辦公室樓前。不知她是否發現,經常可以在學校某個角落遇見我。
我不敢擡頭與她對視,但朋友說,她給我笑。
突然就覺得有點對不起她。
是心理作用嗎?為什麽每次我想偷看她一眼,她就會看過來呢?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特殊,但她在人後,只有我們的時候,會和我講好多好多有關她的話,是她主動提及。我不奢望她能把我當成學生以外的人,只求她往後還能隐約記得曾經教過一位真心喜愛才報名的學生。
很想和她做朋友啊。
以另一種身份,名正言順在她身邊。
她在我面前,真的很可愛,不是那種故作姿态,就是很單純的童真,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偶爾露出真實的一面。
她會在我看來委屈兮兮地說講課他們不聽,會一臉憂郁說自己好忙事好多,會突然起了童心,做小孩才會做的事。就連另一個熟悉程度次于我的學生來了,也會有所收斂一些。
她在其他學生前格外認真正經。
小月亮還立人設啊~我暗自笑道,沒有嘲諷之意,只覺得她挺可愛。
又有一點點傻,像小說裏傻白甜女主,乖乖的,沒有一點心機。
社團教室寫着他們歷任老師的信息,還有身份證,我問她為什麽要寫,她說:“我也不知道呀,但看他們都寫了,我就也寫了。”
心理老師還從衆心理啊~
我記了幾個,就她的和本人能對上。小傻月,懂不懂保護私人信息啊,真是不叫人省心……
不過……我知道她是哪裏人了呢。
那次後面有一個假期,我和朋友去了那裏,當時特別想發一個定位,故意讓她看見,但終究沒敢。
怕她誤會。
我其實挺好奇的,如果她知道了我對她并不是普通師生間的喜歡,會怎樣呢?想知道,但也不敢知道,怕她會從此不再理我。
就讓她以為我是正常學生對老師的喜歡,挺好。
莫名其妙想起來第一堂心理課上她說過的一句話:心理老師也會有自己的心理問題。
她說這個做什麽啊,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
其實我想給她說句話,可我有什麽資格?我以什麽身份?我又有什麽立場?
我想告訴她,有什麽可以講給我呀,雖然我不是什麽專業人士,可我應當是她帶過所有學生中再此方面懂得最多的。
合理宣洩,适當傾訴,自我調節。
身為心理老師,應該再清楚不過了吧。
但又有一句話說,醫者不能自醫。我沒來由的怕,有一天她會變成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樣子。
她當時說,如果我需要,歡迎随時去找她。
我不是沒想過,只是……先忽略我自身問題。我知道身為咨詢師要面對的是什麽,不想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帶給喜歡的人,不想對她造成傷害。我只想她開開心心快快樂樂,永遠像這樣純真無邪。
當時曾後悔過報了這所學校,但後來遇見了她,我想,也許這就是天意吧,讓我們相逢。
我沒告訴她,我還自己寫過一篇歌詞,是寫給她的。
很喜歡其中幾句話,很有意境。
我在想一件事,為什麽她一個常常忘記關燈鎖門的人,會把剛開學時我提過一嘴的話記那麽清?時間過了四個月呢。
她對我,和對別的學生相比,會有一點點不一樣吧。
下雪了,她撚起一縷發絲,讓我看落下的雪。
我眼中沒有雪,只看得到她的笑。
她的話叫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生怕哪一句讓她不開心了。
她說叫我別為了迎合別人委屈自己,可我做不到啊……我真的很在乎自己在意的人的感受。
有一次聊天,她問我最不想做什麽事。我說,我不想上高二高三。
我謊言稱,高二高三的知識不好學。
她便笑:“那這就不對了,逃避可不好。”
我輕輕應下,沒反駁什麽。
因為……到了高二高三,便很難見到她了。
學校為了保證學生成績,把所有的活動都安排在了高一,高二高三幾乎沒什麽活動,甚至連自習都改成了正課,到那時我再想遇見她,真的就只是寥寥幾面了。
我開始着了魔般,從她可能會經過的地方假裝路過,只是依舊不敢擡頭與她對視。在背對她的一瞬間低頭悄悄笑。
那回出去玩,在一家文具店,有一張專為試用筆寫字的紙條,我突發奇想,寫下一句:我的小月亮天下第一!
她不說,可我知道,若是我想,是可以去找她的。
可是,我又有什麽理由呢?
別人去找她,無非就是咨詢。可我只是想再見見她,再和她說說話,聽她語笑晏晏,再問我一句:“怎麽啦?”
那句“怎麽啦”曾伴我走過整整一年,我将她說這句話時的模樣記得清晰,一遍遍在腦中回放,假裝她還在。
我在角落看她,又在被發現的前一秒躲開,似是做了什麽虧心事。
不知可曾有一瞬,她感受到那熾烈的目光。不知她可曾發現,在課間她經過的地方,常常可以看見我的身影。
在校內轉了無數圈,只為那一次擦肩。
她在一次我止不住笑時問我:“你一直笑什麽?”
我斂了笑意,卻仍留一絲在唇角,答:“沒什麽。”同時在心裏道,因為見到了你。
她便也笑了,眯了眯眼,像是想說什麽。
那天她穿了一件米白色針織外衣,十一月的天暗得格外快,下午五六點,空中已爬上輪彎月。
我喜歡月亮,月亮不知道,依舊舞弄斑駁殘影,織成一張細密羅網,于是我心甘情願踏入網中,撫弄遍地溫柔。
朋友将手中的書拍在桌上:“你想清楚了!這件事要是讓學校知道了,你倒是沒什麽大礙,可她呢?”
“我沒打算說……”我的聲音很低,和我的低落心情一樣。
後面的年歲還有很長,她會再見無數新生,那到時,她還會記得我嗎?那個因為真心喜歡而選了她的學生。
我知道,在社團課和校本課裏,有很多同學都是因為好奇或不知道該報什麽而選了她,她們在課上肆無忌憚吵鬧嬉笑,令人心生不快。
我頭一回見她生氣了。
她不再接着講,說:“你們要是再這樣,下次就別來了,就回教室上自習吧。”
課後,我去問她下節課的規劃,她說考慮要不要拓展一下,我說不用,反正她們也不聽。
她應了一句:“就是的。”
裏面滿是無奈。
我站在她身邊,幫她的忙。面對臺下其他學生的吵鬧,眼中帶了些冷漠不滿,轉望向她時,又載滿了溫柔笑意。
我不介意別人怎麽說,我只想要喜歡的人開心一點。
我想私下裏偷偷去找她們,讓她們認真一些,給予她應得的尊重。
可直至學期末,我也沒那麽做,怕她不願。
倘若我沒有算錯的話,我是她第二十個學生。
過了幾天,我們一個群裏聊天,有一個人說,他們學校的心理老師曾把他的事當案例給全班同學講。下面有個人回他:“你還真找啊?他們都不是什麽味好東西,全是看笑話的。”
我沒忍住,也回了一句:“你說的太絕對了,我們學校的心理老師就很好,很嚴格遵守保密原則!”
雖然他并沒有罵她,可他說的是“所有”,我莫名不服,想讓他們都知道她的好。
後面那段時間,我給了她很多東西:為她畫的畫、為她繡的平安符、為她做的各類飾品……
朋友說,我是想她想魔怔了。
我難得沒怼回去:“可能吧……”
因為她,我改變了好多生活中的習慣。
再後來,我們畢業了。
從考場出去後,我專門挑了一天回去找她,送給她一封感謝信。
她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問:“為什麽想到給我這個?”
“因為……”我擡眸朝她笑,“往屆畢業生應該只會給自己的任課老師寫吧,就算寫到了全體老師,也應當不會想到老師吧。”
還有一句沒告訴她:因為我不想讓你和其他老師聊天時羨慕他們,別人有的、別人想不到的,我願皆贈予你。
我能感到,她很開心。
那天,是我們最後一次面對面站在校園裏。
從此之後,不知可否再有交集。
她寫給我的寄語,貼在桌前最顯眼的地方。
她寫給我的回信,磨毛了邊角壓在桌墊下。
而我編的那對手鏈,我戴了整整三年。
在月夜下,我它們一一撫過,輕吟畢業前夕專門寫給她的歌詞。
我喜歡月亮,月亮不知道,對月亮而言,我不過是匆匆一過客,只一點螢火,不值一提。
我清楚地知曉,月亮是不可及,她亦是。
若注定無緣,那便祝你往後餘歲,喜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