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機場的貴賓通道內,一行人正往登機口走去。為首的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青年。正是夏天,他只穿着簡單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褲,腳上套着一雙洗得發白的帆布鞋。機場內冷氣打得足,他身上還披着一件大很多的外套。青年有些瘦,但面色紅潤,看起來被養得很好,只是臉上帶着墨鏡,讓人看不清全貌,他背挺得筆直,似乎有些緊張,右手一直和走在他身邊的男子緊緊牽在一起。
貴賓通道離登機口并不遠,推着輪椅的中年男子停下腳步,低頭輕聲道:“淼淼,到了。”
喬岸感覺一直和自己握在一起的手一下收緊,他摩挲着那只手的指關節讓他放松,擡頭看向中年男人,後者會意,只說注意登機時間,留了個助理站在不遠處,自己帶着其他人先上了飛機,給他們二人空出單獨的空間。
四周安靜下來,助理站在遠處背對着他們望天,喬岸蹲下身子,雙手搭在青年的膝蓋上,宋淼緊緊抓着他的手,一秒也不想放開。
“喬先生,真的要走嗎?”從他得知這個消息到現在已經有一個月了,期間他做了無數次思想準備,不斷說服自己,本以為告別的時候會很平靜,但壓抑多日的情緒在這一刻毫無征兆的想要宣洩出來,他哀求道:“不走好不好,我們回去,回家去,我不跟他們走了。”
“乖。”喬岸如往常一樣耐心安撫他:“我出個差,過半年就回來,你舅舅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在那邊還有很多你的親人,他們一定都十分挂念你。”
聽到“親人”這兩個字,宋淼抿着嘴唇,他又想起他那早逝的母親,一時沒話,半晌,他吸了吸鼻子,悶悶道:“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喬先生分開那麽久。”
“我盡力早點做完工作,快一點來找你好不好?”喬岸拉着青年的手放到自己臉上:“你舅舅家有漂亮的花園,每天可以去曬曬太陽。飯要按時吃,不然老毛病又要犯了,有人欺負你就去告訴你舅舅,你舅舅很愛你,不要一個人忍着。對了,多交一些朋友,有空和他們出去玩玩,不要總是一個人悶在房間裏……”
硬硬的胡茬紮得宋淼有些手癢,他摩挲着喬岸得臉頰聽他絮絮叨叨說完這麽長一段叮囑,接道:“你是不是又瘦了一點?”
後續的話卡在喉嚨裏,突然吐不出來了,喬岸的目光暗淡下來,為了不讓青年覺察出異樣,他盡量語氣輕松道:“是嗎?大概是最近工作忙。”
宋淼低頭:“我在舅舅家會乖,你工作……不要那麽着急,不用為了我趕進度加班,注意身體。”
“好。”喬岸說着,往青年手裏塞了一張卡:“密碼是你的生日,裏面有一些錢,留給你應急用。”
宋淼擺手:“舅舅有給我錢,喬先生你不用這樣。”
他在喬岸身邊這幾年,雖然眼盲,但能從生活地各個細節處感受到到喬岸的經濟狀況。喬岸之前一直單身,經營着一家小公司,經濟上本還算寬裕,但給自己看病花了不少錢,應當……已經沒什麽存款了。
“留着吧,”喬岸把卡推回去:“這是我的存款,等我出差回來,把工資卡也給你,我們去登記結婚,好不好?”
宋淼驚訝地“啊”了一聲,雖然他們已經同居多年,生活就像普通夫夫一樣,但他從沒想過他們會走到結婚這一步,他這一輩子,竟然有資格能和喬先生成為合法夫夫麽?
宋淼重重點頭,幾乎是有些雀躍:“好,我等你回來。”
那邊站着裝空氣的助理終于咳嗽起來,示意起飛時間近了,喬岸擡手撫上青年的臉頰,宋淼眷戀地蹭着,他眼盲,因此無法看見喬岸此時眼睛裏翻湧的不舍與難過。
“淼淼。”再次開口,聲音已然有些啞,喬岸站起身,彎腰在青年唇上碰了一下:“再見,一路順風。”
宋淼揚起笑臉:“喬先生,祝你工作順利!”
這就算是道別麽?不用說得更具體一些,比如說“再會”、“以後見”這樣的字眼?喬岸想讨個正式的道別,但這樣容易露出破綻,他作罷自己鑽牛角尖的念頭,示意不遠處的助理送青年登機。
直到背影消失在懸梯,喬岸收回臉上溫和的笑容,扯了扯嘴角,慢慢往回走。
這沒什麽的。他心裏安慰自己,沒有正式的道別語雖然算是一個小小的遺憾,這個遺憾比起他們的整個人生,實在是微不足道。
“ I saw the light fade from the sky
On the wind I heard a sign
As the snowflakes cover my fallen brothers
I will say the last goodbye ”
夜半,腫瘤科最裏面的一間病房依然亮着,病床上瘦得不成人形的青年出神地望着天花板,枕邊的手機小聲地放着音樂,他是一周前送過來的,癌細胞早以擴散全身,已經到了無力回天的地步。青年平靜的接受現實,仿佛早就預見到這一天了,他拒絕接受任何治療,只是請求醫生給他開些止痛藥。
這一刻終于要來了嗎?喬岸這麽想着,回過神來,目光對上病床旁邊的醫護人員們,輕聲說到:“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遺囑立好了,器官捐獻協議也簽好了……剩下的東西,火化了灑在大海裏吧,不用立紀念牌子什麽的了……”他說到最後,露出一抹歉意:“抱歉,這些事情還要拜托你們醫護人員來做。”
這個青年被安排在走廊最盡頭的這間病房,平常少有人來,他一直是一個人,除了一個必要的護工每天進出房間,沒有別的人來探望了。這個病人多半時間在昏睡,意識清醒的時候是個溫和有禮的青年人,這樣好的一個人,就算是家裏或者事業上出了什麽問題,也不至于到臨死一個收屍的人也沒有的地步吧……醫護人員私下裏閑聊的時候會說其他,語氣中皆是遺憾和嘆息。盡管已經見過太多生死,但不知為什麽,他們依然能從這名青年身上感受到異常的從容和與之相悖的……不舍,這樣的感受在今晚格外強烈,青年被一圈人圍着,卻像是和他們隔絕了,周身只萦繞着不變的孤獨。許是承受不了這樣的氛圍,其中一個小護士搖搖頭,轉身走出病房。
手機依然放着歌,青年小聲地跟唱着,他仿佛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嘴角淺淺漾出笑意。
“再見,淼淼。”他對着虛空說:“我愛你。”
心電監測儀發出刺耳的鳴叫聲,病床上的青年含着笑,睡去了。
……
鬧鈴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一聲高過一聲,一連響了三次都沒有人關,下鋪終于不耐了,懷着周五通宵剛剛睡着又被吵醒的怨氣,一腳踹向上鋪的床板:“喬岸!你大爺!周末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上鋪的人驟然睜開眼睛,鬧鐘聲戛然而止,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映入眼簾的是間狹小的六人寝,桌面散亂着各種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的生活用品和電子設備。
“鄭起?”他探出半個身子,試探着喚了一聲這個封存在記憶中的名字。
下鋪迷糊着答應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去了。
喬岸久久呆坐在床上,表面風平浪靜,實則內心正翻湧着驚濤駭浪。他甚至聽見自己的心髒因為激動而瘋狂跳動的聲音,血液中有什麽東西叫嚣着要沖破出他的身體,他抓着枕頭底下的手機,反複确認時間。
半晌,上鋪傳來清晰的笑聲,喬岸倒回床上,幾乎是克制不住的:他現在想大喊幾聲,或者去操場跑個十圈八圈,但顯然不能實現,這個點宿舍大門還沒有開,若是大喊,馬上就會被其他舍友聯合暴打一頓。
他笑夠了,心情漸漸平複下來,喬岸望着宿舍天花板,正想着什麽事情。
這一年他十八歲,前十八年成績平平的他高考開了挂一樣考進了年級前十名,和宋淼考進一所大學,這一年他意氣風發,什麽意外還都沒有發生。
十八歲的身體加上四十歲的閱歷,喬岸覺得,一切都還來得及,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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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是個輕松溫馨的小甜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