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hapter 30
Chapter 30
Chapter 30
30.1
張嘉衡第一次認識鄭臻致,是在一個秋高氣爽的豔陽天。
九月初,木槿花開,大學的新學期開學了,校園裏熱熱鬧鬧的,到處都是剛剛入學的新鮮人。
張嘉衡一個人坐在“神秘朋友的房間”裏低着頭發呆。
所謂“神秘朋友的房間”,是新學年裏,學生會推出的幫助大一新生“破冰”的活動項目:
學生會仿照着教堂忏悔室的結構,在校園的主草坪上搭建了幾個小“房間”;房間的兩側各有一扇小門,中間由磨砂的玻璃隔開。
磨砂玻璃不隔音,但是透過玻璃瞧不見對方的形貌,因此,當一位新生從一側走進“神秘朋友的房間”,如果另一側恰好也有人,兩個人便可以在瞧不見對方的情态下聊一聊天。
這樣,雙方不必感到拘謹,聊得好,可以就此發展友誼;聊得不好,也可以從此相忘于江湖。
這樣的設計,剛剛建成的時候在校園裏風靡了一時,只是新鮮期一過,後面便迅速沉寂下去,成為普通的供學生們休憩的小房間。
張嘉衡一個人坐在狹小的空間裏發呆,連對面什麽時候進來了人都不知道。
直到對面響起清澈明亮的女聲:“你好?”
張嘉衡一怔,擡起頭來。
隔着磨砂的玻璃,他看不清楚對面學生的樣貌,只模模糊糊瞧見一個女生的剪影。
對面又說了一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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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衡一頓,出于禮貌,還是回了一句:“你好。”
對方似乎是一位大一的新生,對校園裏的新鮮事物依然感到好奇。
她說:“你是第一次來玩這個房間嗎?”
張嘉衡“嗯”了一聲。
“我也是哎。”對方說。
張嘉衡又“嗯”了一聲。
“還挺有意思的。”
張嘉衡接着“嗯”了一聲。
其實這不是張嘉衡第一次躲在“房間”裏一個人發呆了。
只是通常他這樣回答,對方便會感知到他的沉悶與疏離,随意客套兩句,大部分人會主動離開。
然而,這一次卻不太一樣。
對方頓了一頓,出乎意料地很直接地說:“你的語氣聽上去有點敷衍哦。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有什麽煩惱的事啊?”
很久以後張嘉衡想,這就是獨屬于鄭臻致的魅力了:
有的時候她并不懂得“讀空氣”,為人處事直來直去,有什麽說什麽,反而有一種打破了虛僞的禮貌客套的直白。
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神秘房間”裏的張嘉衡只是一愣,一陣無言,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對面的女生似乎沒有體會到他被人戳破的尴尬。她只是随意地笑了一下。
“這個房間好像一開始是受到教堂忏悔室的啓發建造的,”她說,“如果你有什麽想要傾訴的事情,我可以當你的聽衆。反正我們現在是陌生人,只要彼此不揭穿身份就好了。”
張嘉衡聽得直愣神。
華科工大曾經也有學生将“神秘房間”與“匿名樹洞”做對比:
人們常常有一些負面的情緒與心事需要抒發,面對自己認識的人傾訴與發洩往往并非最佳的選擇;因此,一些可以匿名對陌生人傾訴心事發洩情緒的“樹洞”受到相當一部分人的歡迎。
而這個“神秘朋友的房間”,如果交談的雙方将“神秘”的匿名身份保持到底,那麽和“樹洞”的區別也不大。
房間對面的女生聲音誠懇,态度自然,張嘉衡的胸膛輕輕地起伏一下。
鬼使神差地,他說:
“我……的确是有一些煩惱的事。”
30.2
“我的确是有一些煩惱的事。
“我的家裏……對我有一些期望。
“一直以來,為了滿足家人的期望,我選擇了一條我其實心裏并不算是很喜歡的學習和職業道路。
“一開始的時候,還能夠自我安慰,這樣也還不錯,可是做得久了,真的對自己在做的事情越來越厭煩。
“也不是多麽痛苦……就是迷茫。我不知道我應該克服這種厭煩,繼續地在已經順利踏上的道路走下去,還是嘗試新的我更感興趣的東西。”
張嘉衡頓了頓,慢慢地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說完,張嘉衡松開揪住自己頭發的手指,向前弓起的身體慢慢後仰,脫力一般地靠在了椅子的椅背上。
對方怎麽樣回答,安慰也好,指責也罷,他其實都沒有所謂。
他只是想将心底的聲音說出來,就這樣而已。
而對面的女生沉默了一下,忽然問他:“你走過平衡木嗎?”
張嘉衡一怔,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又想起對方瞧不見自己的情形動作,于是說道:“沒有。”
女生笑了笑:“我小的時候,去過一個兒童藝術中心,那裏面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平衡木。”
張嘉衡側了側頭,看見對面女生的影子晃了一下,似乎是展開雙臂,做了一個平衡的動作:“那個平衡木并不是水平的,而是可以調節角度,像爬山一樣,非常有趣。我和幾個小孩子比拼着誰能夠将平衡木調到最陡峭的角度,然後走上去不摔下來。”
張嘉衡并不明白女生說出這些話的用意,但是女生聲音輕快明亮,蘊含笑意,他便也漸漸聽進去。
“我自己的最高紀錄,好像是23度。”她說,“那是個很有意思的體驗,一邊要努力向上攀爬,一邊又要努力保持平衡。”
張嘉衡輕輕地“嗯”了一聲,女生笑着說:“後來我覺得,我的人生常常也像在走這一支23度的平衡木。”
這樣說着,她像一只小鳥一樣伸開雙臂,“左手邊,是家人與社會對我的要求與期望,右手邊,是我自己內心深處想要追求的人生。”
張嘉衡若有所悟,漸漸明白了“23度平衡木”這個比喻的涵義。對面的女生笑着嘆了口氣:“很難的,掌握這個平衡。不論向着哪一邊過分傾斜,好像都會摔倒,而不能再繼續向上前行了。”
張嘉衡心裏一動,忍不住問道:“你的家庭,也對你的人生有所要求和規劃嗎?”
“不完全是。”女生說,“怎麽說呢,是我的家庭不太支持我想要學習的東西和職業規劃。”
張嘉衡覺得她應該是在那邊扮了個鬼臉,可惜隔着一層磨砂玻璃,他瞧不清楚她的情形。
“我想學機械工程,”她說,語氣裏帶着一種慨嘆的嘲諷,“可是,‘女孩子不适合學機械工程’。為了這個,我媽媽連我的高考志願都改掉了。”
張嘉衡有點明白了對方的處境。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止是我,人人都要面對這樣的問題。”女生說,“我有一個男生朋友,他非常喜歡服裝設計,但是家裏覺得一個男孩子學做衣服太‘娘娘腔’了,堅決不同意他報考服裝設計專業。”
這個時候張嘉衡尚不知道那個朋友就是施學明。
“那麽,”他說,想起女生對于平衡木的比喻,“你們是怎麽找到平衡的呢?”
對面的女生頓了一頓,似乎躊躇了一下,才小聲說:“那個,雖然是陌生人……但是我和你說了,也要請你保密啊。”
張嘉衡點點頭,“嗯”了一聲,女生笑了一下:“雖然高考志願被家裏人逼着改掉,原本可以去到更心儀的學校和專業……但是稍微妥協一下,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我和我的那個朋友商量着一起報考了華科工大,互相填寫了對方想讀的專業,然後去蹭對方的大課。”
張嘉衡一怔,女生笑着說:“希望下學期可以成功轉系,做出一些成績吧。可能每個人都在理想與現實中努力尋找平衡,華科工大就是我和我的朋友兩個人想出的解決方法。”
女生說着,似乎是看了看手表,然後在磨砂玻璃的另一側站起身來。
“雖然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她說,“但是我的名字的寓意是:致臻,臻至。我覺得,這并不一定意味着所有事都要順風順水或者十全十美,而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實現自己能做到的現實與理想中的最佳平衡。”
張嘉衡怔怔地聽着,心裏默默地念了一聲:臻至。
“每個人的情況也不一樣,”女生說,“我和我的朋友只是簡單的性別刻板印象,如果性別轉換,我們也許就沒有問題。你卻不一樣。”
張嘉衡認真聽着,女生說:“你還不知道你自己喜歡什麽,擅長什麽,所以,怎麽說呢?如果你要問我,我會選擇:盡我最大的努力,一邊繼續在已經順利踏上的道路走下去,一邊嘗試新的我更感興趣的東西,也不是說完全丢掉哪一邊,而是在這兩者之間盡力保持一種平衡吧。”
張嘉衡點點頭,不由地說:“就像在走23度的平衡木。”
“對,”女生笑了,“就像在走23度的平衡木。”
張嘉衡出神地注視着女生模糊的剪影。
她的聲音非常柔和,身形也單薄,可是單薄的身軀裏,有一種清醒而理智的堅定與堅韌。
張嘉衡見過有熱情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發表着“心靈的雞湯”,真摯而熱烈地告訴張嘉衡: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放棄理想,人不能被世俗裹挾,應當堅持做自己;
他也同樣見過消極的現實主義者,他們對所謂的“理想”嗤之以鼻:社會就是黑暗的,現實就是冷酷的。他們告訴張嘉衡:所有人最終都要被世俗裹挾,少讀點“雞湯”,早點長大吧。
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張嘉衡站在十字的路口,茫然地左顧右看:
該聽從哪一部分人的忠告?
而“房間”裏的女生,第一次告訴他:我們可以試着在這兩者之間找到平衡。
離開前,她說:“雖然和我們的談話并不切題,但是我為你放一首我喜歡的,可以帶給我力量的歌吧。”
……
I wish I knew how it would feel to be free
我真希望我能知道自由是什麽感受
I wish I could break all the chains holding me
我真希望我能掙脫身上所有束縛我的枷鎖
I wish I could say all the things that I should say
我真希望我能說出那些我該說的話
Say them loud, say them clear
大聲地說清楚地說
For the whole round world to hear
讓全世界都聽見它
I wish I could share all the love that's in my heart
我希望我能分享我心中所有的愛
Remove all the bars that keep us apart
粉碎人與人之間的一切隔閡
I wish you could know what it means to be me
我希望你能夠明白我的一切感受
Then you'd see and agree
那麽你就能明白
That every man should be free
每一個人都應自由
I wish I could give all I'm longing to give
我希望我能夠給出所有我想要給出的
I wish I could live like I'm longing to live
我希望我能夠活着 像我渴望活着那樣活着
I wish I could do all the things that I can do
我希望我能夠去做所有我能做到的事
Though I'm way overdue
盡管我已經遲了很久
I'd be starting anew
但我将會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①
……
而張嘉衡怔怔地坐在“房間”裏,第一次覺得自己黯淡而找不到方向的人生道路上,出現了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