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選秀
第1章 選秀
滴答,滴答。
五月末的天,春風掃尾将将過山,正是京都中好雨時節。紅牆金瓦琉璃宮,在沉沉烏雲之下,似是一道藏了流彩的光與外相隔。
鼓樂絲竹,雲郎旋舞。
今日是女皇元蘇的生辰,朝中貴女幾乎到齊,便是久不到朝中走動的素月大夫也已落座。
她是侍奉過先皇的禦醫,與元蘇年少時也頗有些淵源。故而元蘇對其極為敬重。
如今老人已是滿頭白發,脊梁微彎。一舉一動都需人細心照料着,卻還是不忘禮節,堅持跪坐在側。
殿內古琴悠揚,猶如漫漫流水,人人沉醉。
金玉寶座之上,端坐着一襲華裙的年輕女帝。黛眉微蹙,瑩白的面容上似有光輝,此刻正垂着眸,凝神聽着。
徐徐鋪開的琴聲急轉高昂铮铮而鳴,須臾才漸漸轉低。音色流轉,似微塵輕落,勾起無端憾事。
不經意的長嘆隐入雨聲,元蘇端起手邊的玉杯一飲而盡,撫袖示意宮婢再斟。
“陛下。”
身側候着的吳內侍輕歩上前,小心翼翼盡忠規勸道,“鳳君特意囑咐過,您今日亦不可多飲。”
短暫的沉默,元蘇倒是沒有意外。只擡起眼睨了睨垂首的內侍,放下了手中的玉杯。
她早些年騎馬打仗,身子的确落下了不少病根。她自己不在意,顏昭卻是放在了心上。藥膳藥浴,只要是禦醫言之有用之物,他都會遣人送來。平日裏更是仔細叮咛她身側的宮人時時提醒。
他是個極為稱職的夫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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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君——”
意識到自己已經有月餘不曾去過福寧殿,元蘇照例詢問道,“最近身子如何?”
“回禀陛下,鳳君一切安康。”
元蘇微微颔首,她也不過是随口一問。宮中這麽多人,自是會伺候好鳳君。
更何況顏家男郎向來被教得很好,端方清貴。處理宮中一切事宜都不在話下,更何況是修身養性。
耳邊,琴聲正幽。仿佛一陣暖和的風,細細拂過漫長的歲月,帶來時間的餘溫。
細算起來,她成婚也有三年。可若要說與鳳君的相處,元蘇頓了頓,還真沒什麽印象。
便是夜裏,鳳君也從不越矩,處處守禮,絕不會與她過多親近。
但她并不覺得這樣的顏昭有什麽不妥。畢竟,顏府是書香門第,他性子又內斂冷清。像極了深山裏塑了金身的菩薩仙君,冰霜俊容,眉眼深邃,無悲無喜。
如此,卻是正合她的心意。
她于亂世中登上帝位,縱馬平定戰亂手到擒來,但若是與朝廷中那些世家舊臣周旋,尚需仔細思量,哪裏還有多餘的心思沉浸在風花雪月之中。
“陛下,請用茶。”
元蘇正想着,身側伺候的內侍恭敬奉上兩盞玉杯,淡淡的藥味與茶香混在一處,旁人無法察覺,卻是瞞不過行醫許久的素月。
老人微微皺眉,側身恭謹問詢道,“陛下最近可有不寐之症?”
她落座處離元蘇較近,小聲說起話來并不會引起旁人注意。
見元蘇颔首,素月面上露出擔憂的神色,“如今天下太平。陛下為明主,勤政為國是好事,但凰體乃國之根本,張弛有度方為養生之道。”
“不妨事。”元蘇并不在意,只笑笑寬慰道,“孤也就是最近才新添了這毛病。”
到底是年長了些,比不得十幾歲時的身子。僅僅三個春夏秋冬輪回的時間,自小行軍的她竟也養出了一身金貴。稍有些心事,便輾轉反側。
“小病亦需謹慎,草民不才,尚有些醫道之理欲禀。”素月聞言,顫巍巍起身,恭敬地跪伏在地。
“素月先生,起來說話便是。”
今日宴會,她料定會有人舊事重提,只是沒想到,竟是素月。
元蘇眉心微蹙,示意左右扶起鬓邊白發的老人。
女帝一開口,殿內絲竹管樂聲驀地停了下來,雲郎們低頭跪立在大殿的一側,廣袖垂落,仿佛天邊搖搖欲墜的雲。
外間的天越發陰沉,滴滴答答的雨珠順着屋脊暢快地順流而下,推着百年銅鈴叮叮清脆。
幾絲風打着旋竄入內殿,清涼之意拂開早前的酒氣,露出一雙雙暗地裏打量忖度的眼。
素月沉了口氣,拱手謝過元蘇。垂下眉目朗聲慢道,“陛下,天地陰陽,萬物有別......”
這話音剛落,坐在素月身側的永嘉侯沈年年眉心緊皺。
她與長公子蘇沐成婚三年,雖不問朝中之事,卻也知曉如今的世家都在謀算什麽。
祖制有雲,女帝大婚三年後方可選秀。眼下時日已過,坊間亦有傳聞,鳳君不得聖心。
京都中各府适齡的小郎君全都悄悄請人教着宮裏的規矩儀法,只等選秀之後一飛沖天。
偏生陛下不愛風月,此事一推再推。今日也不知是誰請動了向來不問事的素月,要做這推波助瀾的暗流。
她細細思索着,身側素月的禀奏已近尾聲,“......依草民愚見,此時大開選秀,最為适宜。”
素月幾番話轉,躬身又拜,當即便有人附和着,一同跪了下來高呼,“還請陛下為了江山社稷,應允此事。”
元蘇神色淡然,不為所動。伸手端起盛着藥湯的玉杯,慢慢喝着。
若非那苦澀的氣味尚在,素月幾乎以為那不過是些清茶罷了。她心中不由得忐忑起來,但話已出口,斷沒有回旋餘地。
元蘇不說話,沈年年悄悄環顧四周,瞧着那一雙雙各懷心思的眼,暗自嘆了口氣。
就算她是這朝中不問世事的逍遙人,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旁的不提,素月早先于她尚有師恩。雖說這世間除了蘇沐無人記得,但她仍是感恩在懷。
若是一會陛下問責素月多事,她亦不能熟視無睹。
“這是先生的意思?”
擱下杯盞的元蘇舌尖尚有微苦的藥氣,她行伍出身,眉眼冷冽慣了,落在素月滿頭銀絲之上,猶如降下薄霜。
選秀倒是沒什麽,她并非那些普通女子,依照祖制,也該充盈後宮。只不過她着實不想在這無甚樂趣的事情上浪費精力心神。
更何況——
元蘇皺眉,并非人人都像鳳君一般,會給她清淨。
“是,草民鬥膽進言,還望陛下恕罪。”
素月再叩首。
元蘇自然不會因此責怪她,如今邊疆不斷有小紛争,收複江峪山一帶又遲早是板上釘釘之事。攘外必先安內,若是高門世家不過是想以選秀鞏固自家榮寵,她着實沒必要再費心思與她們周旋。
同坐一條船的人自然最怕船翻。
“先生說得哪裏話。”
總歸後宮多的是空殿,元蘇勾起唇,微笑道,“後宮之中也許久不曾有喜慶之事,既然如此,就依祖制,交由鳳君去辦吧。”
話落,內殿裏頓時一片叩首謝恩。衆人臉上的喜意與憧憬并未遮掩。
人人都恭賀着,說着吉祥話。
除了冷清安靜的福寧殿。
隔着一扇蜀繡山水屏風,隐約能瞧見桌案前坐着的端正清貴身影。
“選秀乃宮中大事,馬虎不得。尚需選吉日而行。”
鳳形玉冠端端正正束在烏發之上,風姿郁美的男郎微微側臉,眉眼神色淡淡。
領旨前來內侍恭恭敬敬跪在他腳邊,忙不疊補充道,“回禀鳳君,欽天監的劉大人就在宴會之上,她已經再三算過,一月後便是吉日。”
宴會?顏昭微微皺眉。
如此重要的日子,推算的這麽快,只怕是早有準備。看來京都世家的确是等不及了。
一個月,時間是倉促了些,卻也足夠籌備選秀的事宜,只是名單人選尚需斟酌。或許,名單一事也無需他太過費心,自會有禮部将“精挑細選”的名簿呈上。
輕微的嘆息掩在低垂的眼簾之下。
其實早在半月前,娘也在家書中隐晦地提及想讓表弟書钰進宮小住。
“回禀鳳君,陛下說此事尚需鳳君首肯。”內侍小心翼翼地垂下頭禀道。
他首肯?
顏昭擡眸,陛下倒是在外人面前給足了顏府面子。可他也明白,這句話不過是個客套罷了。
他雖不甚了解元蘇,卻也知曉,聖意如山。
在宮裏,他并不重要。
些許的低落藏進了冷淡的語氣中,顏昭點頭,“知道了,我這就預備選秀事宜,你且去回話吧。”
“是。”
廊下的腳步聲漸漸遠離,落在紙上的筆尖卻停了許久。
滴答——
風吹着雨珠撲簌簌往窗裏吹來,也不知什麽時候落在了桌案上,洇出了小小漣漪。
“鳳君。”
椿予擔憂,他在顏府中便一直伺候在顏昭身側,入宮後更是福寧殿的掌事。這三年自家主子過的究竟如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可事已至此,聖意不可違。
“嗯?”顏昭看他,将做了一半的畫随意揉成團撂下,笑道,“陛下與我本就不是尋常的妻夫,選秀一事也是意料之中。”
他越是不在意,椿予越是擔心。
“若是今次選秀有陛下中意者,我少不得要送些配飾。”顏昭起身,就着椿予的手,親自踩着小凳子去夠放置在高處,珍藏許久的錦盒。
“鳳君,這些都是往昔陛下親自挑選遣人送來的。”椿予眼尖,忙阻止道,“您就是要送,珍寶房裏多得是物件,何必動這些?”
“總歸這些我也用不上,如今宮中要有新人來,倒不如做了人情。”
君為悅己者容,他早就冷了心,也無需這些珠玉點綴。
椿予不敢再多話,仔細地護着錦盒放在桌上。
“這是——”
原本放着錦盒的角落,赫然藏着個手掌大的小木劍。只是時日久遠,瞧着有些破爛褪色。
顏昭驀地愣住,那雙清亮的桃花眼似是蒙了霧,猶豫了片刻,才小心萬分的伸出手。
這是大婚那夜,随着玉如意一同放在他手中,尚有她餘溫的物件。
他很喜歡。
可那都已經......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鳳君?!”
椿予一回頭,就瞧見自家主子神情有些恍惚,不等他上前攙扶。
那個挺拔如竹的身影似是天邊墜落的雨滴,毫無征兆地驀地向前倒了下去,剎那間,安靜的福寧殿腳步聲、驚呼聲急急亂成一團。
而窗外,天依舊陰沉。
待白日裏宴會散去,禦書房裏一早燃起了燈。
“陛下,福寧殿有事禀報。”
候在殿外的崔掌事聲音恭敬,待元蘇允了,才側身讓一身急汗的椿予進殿。
鳳君到現在還未醒,就連禦醫也束手無策,說不出個所以然。椿予哪裏還顧得上顏昭早前立下的規矩。
見元蘇從一疊奏章中擡眸,心焦的椿予連連叩頭,涕淚直流,幾近破音,“陛下!鳳君他,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