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殺意

第26章 殺意

而且他也旁敲側擊地問過素月先生, 雖說眼下他的記憶還未恢複,但是行敦倫之禮,卻是......卻是并無影響。

只是這些話着實太過羞人, 顏昭到底還是個男郎, 只稍稍想一想就止不住的心慌意亂。

哪裏能直白地告訴元蘇,只将要說的話含蓄地藏進了通紅的耳尖。

眼尾微微上挑,那目色灼灼風流,燦若晨星, 雖沒有看向元蘇,餘光卻一直落在她身上。

“鳳君身子康建就好。”

元蘇坐在他身側, 神情卻木然。語氣平平地,仿佛在說着其他人的事。

“陛下?”絞在一處的手指不知何時生出了汗, 顏昭微微愣住, 側臉看向眉心緊蹙的元蘇,才發現她的臉色很蒼白。

“椿予。”他心中一緊,起身就要吩咐內侍去請禦醫。手臂卻在此時被人緊緊拉住, 隔着寬大的衣袖,她滾燙的溫度似火,清晰地烙下。

“孤沒事。”元蘇與他搖頭, “鳳君不必擔憂,孤只是......只是有些疲累。”

“孤歇歇便好。”

她的氣息弱了下來,雙目阖緊,側身要倚在軟枕上。靠過去時,就被人小心地接住,攬緊。

元蘇掀起眼簾, 入目便是那雙清亮飽含憂慮的眸子。

“陛下也可以依靠我的。”顏昭與她抿唇笑笑,見元蘇并未拒絕, 又伸手拿了軟枕墊在自己腿上,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雖不知陛下緣何這般低落,但好在她身上并未有血氣。顏昭稍稍放寬了心,至少陛下并未受傷。

她不說,顏昭就只靜靜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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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元蘇的氣息漸漸綿長深緩,僵坐了半日的顏昭才小幅度地動了動自己的肩頸,低眉打量起熟睡的她。

“陛下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他低聲嘀咕着,全年無休更新騰訊群好,寺二耳兒五久儀四齊修長的手指隔空虛虛描繪着她的容顏,指尖停在她的唇上,莫名地停頓下來。

唔,陛下的唇看起來潤潤的,一瞧就像是味道甜滋滋的小紅果。

顏昭彎彎眉眼,才露出些笑意,又猛地搖頭。

不對不對!

現在可不是亂想的時候。

他用力地皺起眉,頗為憂愁地嘆了口氣。

陛下心性堅韌,能讓她煩憂至此的,多半是極為重要之事。她那麽忙,他卻只想着那一點私密的事,什麽都幫不到她。

正想着,眉心間被人輕輕用手撫過。顏昭低眸,正對上元蘇看過來的視線。

“陛下,是不是我太吵?”他驀地緊張起來,左思右想之下,一時無措,竟伸手捂住了元蘇的耳朵,“我會小聲吐息,也會幫陛下捂住雙耳,陛下再歇一會,”

元蘇一怔,要收回的指尖微頓,覆在他手背,“鳳君......腿不酸嗎?”

顏昭搖搖頭。

起初是有些腿酸,但這會早就麻了一片。所以他算不得騙了陛下,他只是,只是不想與陛下離得太遠,這樣親昵的距離,他很喜歡。

她每日都要去早朝,若是不休息好,定會沒有精神。顏昭聲音又低了些,“陛下,時辰還早。”

元蘇強撐起精神,疲累地與他笑笑,“鳳君也困了吧?”

這段日子,她幾乎都宿在了福寧殿。對于他困乏的時辰也是心中有數,若是平常,他早就擺好了小木劍和小木馬,再裝作不經意地,鑽進她懷裏,舒舒服服進入夢鄉。

今日,卻因為她的情緒,不得不強撐着精神,陪在此處。

元蘇唇畔露出些自嘲地笑,她似乎總是這樣,于不經意間,連累了旁人。

“我不困。”

顏昭急急開口,還未再解釋,元蘇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幾近呢喃,“這樣真的不好。”

“陛下?”

顏昭心中一緊。

面前的陛下,神情說不出的難過,眼神裏似是蒙了一層薄霧,她在看着他,卻又好像只是透過了他,看向了一片虛無。

“陛下,我在這。”顏昭俯身,努力地貼近她,“我沒有不好,陛下将我照顧的很好。你瞧——”

他拉着元蘇的手放在自己腰間,“我最近都有好好用晚膳。素月先生也說了,正是因為食補配合的緣故,我才能這麽快的補足氣血。”

“陛下,我說不困。也是因為白日裏睡足了午覺。”

男郎小聲地,一點一點與她寬着心。

他努力又認真的想要開解沉默不語的元蘇。

“......鳳君。”

有的時候,元蘇真的很慶幸當初娶回來的是他。她張了張唇,因着嗓子微幹,聲音也低沉地悶了下來,“先不用籌備長公子入宮小住的事宜了。”

短短一句話,足以掀起驚濤駭浪。

顏昭頓住,一時不知該将事情的嚴重程度往何處去想。

要知道陛下向來極重手足之情,當初她登基之時,就為了替長公子蘇沐正名,竟一反「徐徐圖之」的謀劃,直接握劍上朝,吓得那些言官再也不敢置喙血親一說。

前段時日得知長公子懷有身孕,更是接連幾日耗在軍營,親自選了代替永嘉侯前往江峪山的人選。便是長公子在宮裏的住處,也是日日都在添置。

可如今,陛下卻說不用再繼續籌備。

顏昭心下猜了七八分,薄唇一抿,卻也不知該如何勸解。他愣着不知所措,元蘇一側身,将臉靠在他懷裏,卻是意外地開了口。

“終究是孤大意了。”

若非她提出削藩收權,這些人也不會兵行險招,竟利用天家祖制,趁着蘇沐坐馬車獨自入宮時,意圖假扮成永嘉府中下人,蒙混入宮。

雖說永嘉侯趕來的及時,禦林軍也拿下了那幾人,但蘇沐卻因為反抗時動了胎氣,腹痛不止。那本是蘇沐無比期盼的,與永嘉侯的第一個孩子。今日差點兒就弄得一屍兩命。

還是在入宮時,在她宮城腳下。

說出去,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蘇又怒又驚,卻也明白短短三年,她雖扶植了不少新人,但大多數人的利益仍是緊密地捆綁在一處的。

她們今日敢對蘇沐下手,便是無聲的挑釁。

「徐徐圖之」

元蘇忍不住冷哼一聲,她在金玉寶座上已然慈眉善目太久了。

“陛下。”顏昭聽得驚心,怪不得今夜裏陛下來得這般晚。若是他知曉,定不會傳什麽「有要緊的事」這一類的話給她。

他懊惱不已,卻也聽出了端倪。

“長公子的馬車從永嘉侯府出來時并無異樣,卻在入宮檢查之後,過第二道門時,發生了這樣可怕的事。”顏昭略一遲疑,壓低了聲,“足見禦林軍中尚有隐藏極深的棋子。”

敢在此刻下手者,多數都是死士。所以就算被禦林軍抓住,也不會吐露半句。更何況,宮中守衛森嚴,若沒有人與之裏應外合,根本無法得逞。

今日阮程嬌還提過一嘴,說禦林軍多酉時換值,但每道門上替換時辰常輪換。是以每日的交班的時辰都是清晨才定。

這樣一來,需要排查的,幾乎涵蓋了所有的禦林軍。

思及此,顏昭道,“陛下,只怕此事不僅這樣簡單。”

旁的不提,阮程嬌剛剛走馬上任,就出現這樣大的纰漏。只怕明日朝臣定會以此為由,奏請陛下罷免她。

元蘇知曉他的意思,聲音慢慢平緩了下來,道,“她們打得算盤響亮,孤若是不入套,豈不是讓她們白費了心機。”

“陛下。”顏昭驀地握緊她的手,“此事怕是危險。”

“越危險,才越逼真。”元蘇心意已定,伸手撫在男郎擔憂的臉頰上,莫名地聲一軟,“只是會辛苦你。”

“我不怕。”顏昭朝她彎彎眉眼,笑得十分好看,“有陛下在,我什麽都不怕。”

他嫁她前,就做好一切準備。

元蘇看着他,一時之間竟有些收不回目光,冰涼的心間似是有什麽洶湧而來。

她撫在他臉頰的手指慢慢下移,輕輕按住他的唇珠。

“再等等。”

“嗳?”顏昭一時沒跟上她的思緒,但此刻情形又實在暧昧,他悄悄地紅了臉,正不知該怎麽反應。

元蘇卻突然起了身,站在軟榻旁向他伸出了手,“行軍打仗,最忌休整不夠,孤帶你去歇息。”

她仿佛已經脫離了剛剛那樣低落的情緒,依舊是一身淡然。

哪怕蒼山負雪,也難掩骨子裏帶來的傲氣。

而這樣的女郎,正是顏昭出嫁前所仰慕之人。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眸光流轉,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手放進她掌心,正要順着她的力道起身,涼酥酥的麻意立時發威,在他雙腿穿梭,帶來說不出的難受。

“......”

他剛剛才跟元蘇說了自己腿不酸,轉頭就麻的站不起來。

顏昭心中委屈,又覺得自己實在不中用。正想着措辭該怎麽解釋,身下一空,整個人就被元蘇抱起。

“陛下,我真的......”他頓了頓,将臉乖順地倚在她脖頸處,勉強找補道,“真的腿不酸。”

“孤知道。”元蘇低低應他,“只是孤想抱着鳳君罷了。”

***

六月六,清晨的天色還是一碼的鴨蛋青。從宮裏駛出的馬車一輛接着一輛,帶着天子儀仗,浩浩蕩蕩往雲臺山去。

此次一同前去的,還有朝中三品及以上大員和其家眷。各府奢華慣了,去雲臺山不過是小住一夜,卻不約而同地都帶了自己慣常用過的物件。

一箱箱累在馬車上,滾過的車轍都深了不少。

顏府不在此次前去祈福的行列裏,顏昭又是鳳君,理應與陛下同乘。是以書钰便一人獨坐着輛宮裏出來的馬車,跟在朝臣家眷的馬車隊伍裏。

他如今自持身份不同,看那些特地裝扮而來的世家公子也總是多了幾分不屑。半路上休整的時候,周圍都熱熱鬧鬧聊着天,他卻不願下車,只稍稍掀起車帷,豎耳聽着些只言片語。

此次前行的朝臣家眷,與他年齡相仿的小公子有三位,剩下的便是高太師家的長女高采蓉,還有魏太傅家中的獨女魏盛妤,這兩位都是京都中出了名的才女,只等來年春試後再入朝取個一官半職。

書钰并未将那三個小公子放在心上,總歸女男分院,他們也沒機會遇見陛下。倒是這兩位女郎,說話極有意思,三言兩語便逗得戴着帷帽的幾個小公子輕聲淺笑。

就是故作嚴肅的他,也沒忍住。隔着車帷彎起了唇角。

“顏公子。”高采蓉待人如沐春風,在京中有不少藍顏知己。她一早就瞧見半隐在車帷後的身影,從侍從手中接過盛了水的杯盞,用自家的烏木雕花托盤托着,親自送到了書钰馬車前,“這是新取的山泉水,入口甘甜,極為爽利。你且嘗嘗,或能一解車馬疲乏。”

“多謝高姑娘。”書钰客氣地道了謝,并未露出面容,只是讓随行的內侍接過,便重新放下車帷,擋住了周遭打探的目光。

高采蓉負手而返,面上依舊溫和。倒是一同坐着的那幾個小公子有些替她不平,低聲道,“還說是什麽書香門第,最起碼的禮數都不懂。”

其中一人消息靈通些,聽了這話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們可小聲些,我聽說啊,這位顏公子甚至都不是顏府正經的主子,只是表親罷了。”

“表親?”另一個與高采蓉相熟的男郎冷嗤了一聲,“那甚至都算不得什麽門第了,我倒是頭一回見寄人籬下還這般高傲的。”

“話也不能這麽說。”

魏盛妤瞥了眼碰釘的高采蓉,稍稍露出個笑,“世間之人品行各不相同,倒也不是誰都會買高姑娘的好。”

她向來與高采蓉就不對付。兩人年歲差不多,又都擅長詩畫。明面上看着都是一團和氣,可這私下裏,不知暗暗較勁了多久。

就像前段時日,京都裏那唱戲的伶人。

明明是她先包的場,捧的人。不知高采蓉用了什麽手段,竟趁她去花船時,将人納進了府裏做小。

聽說原本此次選秀,高采蓉的幼弟也在名冊之中。沒成想,鳳君大病。選秀一再擱置,到現在都沒有眉目。

眼下只有顏府的這位表公子顏書钰伴在鳳君左右,也難怪高采蓉會去套近乎。

只可惜——

魏盛妤微微搖頭,心中得意,挑事道,“想來這顏公子是愛惜名聲,這才不願與高姑娘扯上關系。畢竟啊,這一旦與高姑娘多說幾句,沒有哪個男郎能不動心的。”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在場的幾個小公子,半是玩笑半是嚴肅道,“現在京都都在傳,高姑娘院裏的小侍,可是集齊了各式郎君。”

四周驀地靜了下來。

三個小公子相互瞧了一眼,誰都沒有搭話。

倒是高采蓉脾氣好,也沒惱魏盛妤口無遮攔。只笑道,“都是流言罷了,我高家向來讀得是聖賢書,又怎麽會在未娶正夫之前,就如此浪蕩行事。”

她的話一出,剛剛還有所遲疑的小公子當即開口相幫道,“依我看,多半是高姑娘為人和善,才叫那些不知羞的男郎會錯了意。”

魏盛妤涼涼一笑,起身回到了自己馬上。

短短半刻休整,書钰就聽了極大的熱鬧。他坐直了身子,眼中滿是不屑。

出身低微又如何,只要能把握住機會。他就不信,自己不能走進陛下的心。

馬蹄得得重新踏在山間小路,等內侍扶着書钰下車,行宮別院裏各人的住宿都已安排妥當,下人們低垂着頭,挨個往各處院落送着行禮。

他微微揚眉,瞧着剛剛那幾個小公子往西邊院落走去的身影,唇邊露出個笑。剛邁步要往行宮前去,一轉身正正對上腰側別劍的阮程嬌。

她目光寂寂,毫無表情地看着僵住的書钰,“表公子,我受陛下所托,前來護送公子回鳳君身邊。”

也不知為何,每回見到阮程嬌,書钰總是後背發涼。雖說她容貌極美,但他就是覺得哪裏隐隐不妥。

如今她大步走在前邊,那股壓迫打探的目光不在。書钰暗暗松了口氣,将她從頭到腳細細觀察了幾遍。

還未得出結論,走在前的阮程嬌驀地停下腳步。書钰一時不察,一個慣性直直往前跌了過去。

不等他閃避,阮程嬌比他更為利落,直接一個側身,與他撇的幹幹淨淨。只用劍鞘往前一伸,險險擋住書钰跌跤的趨勢。

“前面是鳳君歇息之所,臣不便入內,表公子請。”她躬身微微點頭。

書钰巴不得離她遠些,撫平衣角的褶皺,腳步一邁,領着內侍往裏走出。這處行宮仿照福寧殿而修建,幾乎無需椿予領路,書钰閉着眼都能尋到內殿。

不遠的檐廊下,內侍們正支着小爐子煮茶。

晨光正熱烈之時,靠着檐廊的碧紗窗半開着,隐約能瞧見坐在桌案前看書的人影。

“表哥。”書钰乖巧地行了禮,見顏昭沒什麽精神,忙關切地上前問詢道,“可是還在憂心長公子的事?”

聽說前個禦林軍抓了些意欲綁架長公子闖進宮廷的刺客。

此事一出,四下嘩然。

誰不知道陛下就這麽一個親人,敢堂而皇之地算計長公子,便是對皇權的挑釁與漠視。

陛下震怒暫且不提,單是他瞧着,陛下似是對表哥也有所遷怒。

顏昭點點頭,眉頭皺着,深深嘆了口氣,“怎麽說,長公子入宮小住一事也是經由我手籌備,如今他出了那樣的險事,陛下怪我,也是應該。”

書钰心中微動,死命扣住掌心放壓下要翹起的唇角。說句不厚道的,陛下與表哥若是真的關系親近,他反而不好插進一腳。

但現如今,于他卻是個極佳的機會。

陛下越是心煩,身邊就越需要個陪伴之人。而表哥,自是不會在此刻前去再觸黴頭,給顏府招致禍端。

如今離陛下最近的,算來算去,也就只一個他。

書钰低垂下眼,裝作無奈地長長嘆息道,“但此事怎麽說也應是禦林軍查驗不嚴的問題,可我瞧着阮将軍似是沒受什麽影響,反倒是表哥無辜受了這一遭。”

他暗搓搓拱着火。

顏昭卻并未因他的話與陛下生出嫌隙,只道,“在其位謀其職,我既在中宮管着後宮事務,就理應将方方面面安排妥當。長公子出事是在入宮時,禦林軍都是些女子近不得身。我的确是該多派些內侍前去,此為我的過錯。”

“至于阮将軍,陛下自有陛下的決斷。你我都是男郎,萬不可再背後妄議此事。”

“是。”

書钰讪讪低頭應了。

廊下,椿予通禀的聲音傳來,“鳳君,祈福吉時将到,鳳儀車已備好。”

顏昭看了眼書钰,起身前仍有些不放心地叮囑道,“你今日就好好待在內殿,有什麽事都等我回來再說。”

“表哥放心。”書钰忙不疊上前攙扶着他往外緩步走去,“我呀,一定等着表哥回來。”

他雖不太明白顏昭為何單獨又囑咐自己莫要外出,但話總要揀好的說。

待鳳儀車慢慢走遠,書钰面上乖巧的笑驀地消失,随意叱罵了幾句随行的內侍,一扭身便氣呼呼地往側廊走去。他的房間本就靠近側廊,見衆人都沒留意自己,書钰手腳一輕,貓着腰偷偷從側廊溜了出去。

今日祈福,除去元蘇和顏昭之外,尚有一同前來的諸位三品朝臣。一衆人浩浩蕩蕩朝東方而拜,上香。

待日頭更盛些,才是今日的重頭戲——占蔔。

顏昭還沒恢複記憶,對于高臺之上那個又唱又跳,滿臉畫符的女郎極為好奇。好在椿予在側,小聲地解釋道,“這位是許應書許大人,前年中的狀元。如今在翰林院供職,因擅長畫符解卦,是以這三年來,都是由她做祭祀問天。”

這話說的矛盾,若是擅長畫符解卦,就應該去欽天監才是。

許應書卻留在了翰林院,看來,此人的文采亦相當出衆。

他悄悄看了眼身側端坐着的元蘇。

那晚陛下與他囑咐過,等到了祭祀之時,定要裝病先行離開。

如今正是時候。

顏昭暗暗吸了口氣,眼簾一閉,皺着眉便扶住了額頭。

“鳳君?”元蘇側臉,眉目間不辯情緒。

她一開口,下首坐着的衆人全都凝神看了過來,只有高臺之上的許應書離得遠,還合着自己的鼓點高聲唱着祝禱之詞。

“陛下,這裏山風太大,我實在有些頭痛難忍。”

他今日的臉色異常的蒼白。

即便兩人早就有過約定,元蘇此刻仍有些在意。直到那被她握在掌心的手,輕輕地,仿佛示意一般點了點。

她才松了口氣,只面上緊張,眉頭蹙起,冷道,“即使如此,鳳君便先回去休息。”

雖說坊間早有傳聞,言之鳳君無寵。但在座的大臣并未真的見過陛下對鳳君冷臉。

這會卻是瞧得真真切切。

足見長公子出事,陛下心情是真的不好。衆人眼皮幾跳,不約而同地偏過臉,将目光全都放在了許應書身上。

铛——

鼓聲才歇,一聲驚鑼驟然響起。

卦成。

在座的都是些歷經風浪的肱股之臣,讀的書多,主意亦多。這世間與其說鬼神可怕,倒不如說是那些頂着肺腑之言的惡毒之心。

她們自是不會把這區區卦象放在心上,但即使祈福,該做的樣子還是要有。

衆人目露虔誠,看着雙手端着卦象,赤腳從高臺走下的許應書。

“陛下,女娲娘娘已然賜卦!”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懇切,“陛下,卦象預警,災星至,凡犬貓類形的兇物,過午皆不可留!”

災星?

一時之間,衆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晉之中,犬貓多不勝數。過往不也都平平安安的,怎得今歲就成了災星禍端。

但亦有反應過來,驟然變了臉色之人。

高采蓉左右看看,用手輕輕拽了拽高太師的衣袖,附耳低語了幾句。

“這——”高太師有所遲疑,側臉輕聲道,“莫不是你多想了?此處是雲臺山,若陛下真有此意,在宮中動手豈不更方便?”

“娘,此事絕不簡單。”高采蓉也只有七分把握,但此事關乎高家以後得榮辱,她不得不有低聲勸道,“只怕長公子一事,已讓陛下對禦林軍不甚信任。況且正式因為在雲臺山,動手也才更符合天意,不是嗎?”

天意!

這二字直叫高太師驚出一身汗來,想當初她們推舉元蘇繼位,用的便是這招。

多年在朝中運籌帷幄,讓高太師自負不少。這會細細一想,後怕不已。

她倒是早忘了,如今端坐在上首的元蘇,曾經也是揮劍斬敵,一身冷血傲骨的将軍。

“娘,此事宜早不宜遲。陛下這是還念着過往那一點情分,若是再裝傻充愣應付下去,只怕這京都之中真的要變了面貌。”

“這些不必你說。”高太師原本還有幾分猶豫,此刻餘光往四周一看,當即便下定了主意。

今日裏來的,恰恰好便有幾位親王。

也不知陛下用了什麽法子,竟讓她們齊齊回京,還一同來了雲臺山。

她心中一駭,看來陛下此次削藩收權,勢在必行。

高家歷經兩朝,的确養了些府兵。原本是在京都立威,如今卻成了她高家的催命符。

高太師當機立斷,一把扯下腰間的豹型令牌,躬身彎腰,雙手拖着,幾步跪在元蘇面前。

“陛下。”她拖長了聲音,“臣手中這枚玉牌,願交由陛下處置。”

這話一出,四處嘩然。

衆人面面相觑,須臾就都明白了這『災』到底所謂何物,全都詭異地靜默下來。

“太師這是何意?”元蘇神色不變,淡淡問道,“孤瞧着,這是太師府中統領府兵的信物。”

“臣惶恐。”

高太師到底是兩朝元老,起初的慌張退去,聲如洪鐘道,“過往大晉內亂,臣未保家人,這才鬥膽招募府兵護衛。但如今天下一片祥和,臣家中這些府兵留着已無作用。倒不如讓她們編軍入伍,去護衛大晉山河,保千萬百姓。”

她說得擲地有聲,眉目間也是一片浩然正氣。若是不知她名下尚有多處田地房産,元蘇幾乎要以為她是個兩袖清風的忠良之臣。

“太師此意倒是不錯。”元蘇淺淺一笑,“只是太師也知曉,如今國庫空缺,将她們編軍入伍倒是不難,只是軍饷——”

“臣明白。”高太師哪裏能聽不懂元蘇的言下之意,當即又叩首道,“臣家中尚有些祖産,如今臣領着朝廷俸祿,足夠一家人吃穿,這些祖産,臣願上繳國庫。”

“太師此舉,真可謂是解孤燃眉之急。”元蘇颔首,“既然太師一心為着大晉,孤亦不會虧待如此忠心之士。”

高太師連忙謝恩,退回自己的座位之時,後背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有她打樣,其餘幾位朝臣也忙不疊的上交了自己的府兵令牌和部分家産。

唯獨怡親王坐着不動。

當初皇女之争,她因着年紀小躲過了一劫。後來元蘇繼位,倒也沒難為她。但近三年來,在怡親王府的門客多了,她的心思也越發活泛起來。

此次元蘇下令削藩收權,反對聲最大的便是怡親王。

她篤定元蘇不敢對她做些什麽,更何況母後在世時,就已經将西南分給了她。着實沒道理再交還出去。

再者,元蘇是不是母後的血脈。到現在她都一直存疑。

能證明元蘇身份的,左不過只有素月,還有一支母後的金簪。過去她年紀尚小,不懂這些。但今歲她已經十八,即知其中或許有詐,又怎麽會無動于衷,任由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搶了她大晉江山。

“陛下。”怡親王一臉不悅,“今日是在雲臺山祈福的好日子,朝廷的事還是回京再說。許大人到底是個讀書人,由她占蔔總是來路不正,算不得數的。”

她重重咬在來路不正四字,高太師本來挨着她坐着,這會卻是不動聲色地慢慢往外挪了挪身子,免得一會被牽連。

“那怡親王覺得誰來占蔔,才是正路?”元蘇不常笑,被怡親王公然頂撞,不但不惱,反而笑容和煦。

“臣以為,既是問大晉氣數,理應由皇家正統血脈祈福求卦。”怡親王起身,輕蔑地看了眼跪在一側許久不曾開口的許應書,腳步沉穩地上前,“若是陛下應允,臣願一試。”

來雲臺山前,她早就問詢過欽天監帝星之征。

如今只要元蘇敢讓她去高臺之上,她自有法子讓天意改變。

“也好。”元蘇颔首,“既然怡親王想去試試,孤也很好奇,天意究竟如何。”

怡親王心中一喜,随意地行了禮,轉身就往高臺而去。

烈日當空,她站在高臺之上,仿佛已經預見到了自己日後登基的盛況。

“陛下。”

正當衆人重新看向高臺之際,沉默許久的許應書忽得開口,“午時将至。”

元蘇瞧了眼還在高臺之上忙碌的怡親王,手指一揮。嗖嗖的羽箭聲從四面齊齊湧向高臺。

剎那間,被紮成篩子的怡親王就失去了平衡,搖搖晃晃地從高臺上重重摔落在地。

血漿四溢。

若說剛剛的衆人還有所猶豫,現如今,全都伏地叩首,噤若寒蟬。

“看來許大人的卦象還是準的。”元蘇神情未變,接過崔成遞來,還沾着血的西南虎符,微微露出個笑,“果真是個災星。”

“只可惜了怡親王。”

這樣的情形,誰都不敢多說一句。生怕自己一言不對惹怒了陛下,落得個血濺高臺的下場。

還是高太師察言觀色功夫了得,當即順着元蘇的話揚聲道,“陛下,怡親王能替大晉擋災,此生也已圓滿。”

“是,是,是。大晉必将長安。”回過神來的其他人忙不疊的附和着。

元蘇笑容依舊泛冷,并未搭理,只看向許應書,“可有這說法?”

“回禀陛下。如今災星已除,大晉平安。”

“既是這樣。”元蘇颔首,吩咐了身側的禦林軍,“怡親王也算死得其所,替她收骨吧。”

衆人齊聲高呼,“聖恩浩蕩。”

懼意,猶如那一支支突然而來的羽箭,狠狠刺進了在場之人一顆顆不安分的心裏。

空曠的祭臺上,剛剛還四濺的血跡很快就被內侍打掃的幹幹淨淨,仿佛從來都只是如此。

元蘇起身,緩步離去。

過往她一心想做個仁善之帝,新政推行艱難,也不曾起過這樣的念頭,為得便是境內安穩。

但現如今,她才發現,對于讀書人而言,凡事講究,說理可行。但若是遇見些不知好歹,得寸進尺之徒,武力才是最優解。

“陛下。”阮程嬌跟上辇車,壓低了聲,“事情已經準備妥當。”

“今夜,你親自守在鳳君住所。”元蘇側臉,面無表情地看向她,“孤只信得過你。”

那眸色深冷,阮程嬌心中一抖,忙應道,“陛下放心,臣必定護鳳君無憂。”

元蘇微微颔首,收回目光,阖目養神。

怡親王死相慘烈,那些藏在禦林軍中追随她的棋子多半按捺不住。

好在今早西南那邊也傳了信來,所有人都已重新編伍。

她沒有後顧之憂,入夜照例辦了宴會。

羽郎起舞,琴聲悠揚。

經歷了白日的變故,今晚參宴的衆人全都小心翼翼,言語間恭敬奉承不說,恨不能剖出一顆心以示忠誠。

幾巡酒過,元蘇肅冷的眸子微微恍神,醉意上頭。

她擺手免了內侍禦林軍跟着,孤身一人緩緩在園林中散着步,隐約還能聽見前院宴席中鼓點正濃,應是一出《出塞曲》。

自打蘇沐出事,她已經命永嘉侯暗中去查背後主使,還有那些深藏在禦林軍中的棋子。

此行一同前來禦林軍都是根據永嘉侯這份名單「精挑細選」之輩。

如今機會就在她們眼前。

正想着,身後悉悉索索果真有了動靜。元蘇耳力了得,唇角微揚,只把腳步又壓緩了幾分。

從身後而來的劍氣極強,幾乎是抱着必死的決心。

元蘇剛要避開,迎面又是一黑衣人。前後夾擊,元蘇卻沒有絲毫慌張,眼眸明亮,難得興奮起來。

單手借着巧勁奪了其中一人的長劍,翻身一轉,直指另一人命門。

眼看兩人壓制不住習武多年的元蘇,隐藏在暗處的另外幾人接連而出,群起而攻之。

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元蘇左手還有傷在。但夜風裏隐隐傳出的血腥味,極為上頭。她并不打算讓躲在一旁的暗衛出手,只酣暢淋漓地舞着長劍,将三年積攢的怨氣傾瀉而出。

月色清輝。

映照出元蘇半身的血跡,廣袖翩然,風來似仙,卻也成了阻礙。眼看幾柄長劍閃着寒光照面而來,她仿佛不知恐懼,愈發英勇地提劍迎了上去。

武将,本就該潇灑揮劍。而非坐在華麗的金玉寶座之上,每日與文字相伴。這樣的念頭幾乎完全占據了元蘇的頭腦,虎口被劍震裂,她不覺得痛,手臂被劍氣劃傷,她亦不覺得疼。

仿佛也只有如此,才能填補那深藏在心中于蘇沐的愧疚。

直到對方最後一人也倒了下去,元蘇才意猶未盡地扔下長劍。

“陛下,臣馬上去請禦醫。”

得了號令而來的暗衛們幾乎目睹了全部過程,過往只聽說陛下軍中出身,卻不想武藝竟十分了得。她們各個欽佩萬分,卻也萬分後怕。

“不過是些皮肉傷,請禦醫作甚。”元蘇挑眉,示意她們将此處好好收拾一番,“看人數,還有些退縮之輩。天明之前,不留活口。”

“是。”

元蘇下了死令。

暗衛不敢耽擱,在誰也沒有發覺的時刻,悄無聲息地便了結了這些死士的性命。

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

這是帝王之道,亦是元蘇此次深切感受到的教訓。

明明已經了了半樁心事,元蘇卻沒有實感,只在負手往回走時,才發覺手中黏膩,低眸一瞧,登時嫌棄極了。

半身的血跡,便是在朦胧的月色下都觸目驚心,更何況是在燭火通明的室內。

元蘇沒有折回宴席,也沒有回內殿。只讓崔成把在禦池清了人,待四周安靜,方極為放松的泡了進去。

今夜是她特地留出的破綻,為得便是引那些死士前來。是以天明之前,她都不許人跟在身側。

月上樹梢,前院的宴席早就散了場,花園裏的血腥氣也被清掃的一幹二淨。重新打開了通往別院行宮的道路。

禦林軍盡忠地在四處巡邏,負責各處的內侍亦步履匆匆,提着燈籠穿梭。

路上的人被清亮的月色拉長了身影,從天窗透進來的夜卻模糊,只有那一窗的星閃爍明亮,一閃一閃。

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元蘇并不覺疲累。如今被氤氲的水汽一蒸,酒意與乏困齊齊湧上,才要阖目。

輕而緩的腳步,鬼鬼祟祟從廊下而來。

元蘇凝神細聽,這人不像個練家子。身形也輕,多半是個男郎。

難不成是顏昭?

想來是他發現了血衣,心中擔憂才會前來。

元蘇肅冷的目色漸漸溫和起來,剛要開口喚他,心中又覺得不對。

鳳君守諾。

她分明囑咐過顏昭,待在行宮不可出門。更何況,為了避免那些死士狗急跳橋,她特地又遣了程嬌和一些信得過的禦林軍守在行宮四周。

若真是他,程嬌必會跟在其後。而不會像此刻,只有一人的腳步聲。

元蘇心中疑惑,想起身披了衣衫去瞧。

也不知怎地,此刻的她,身子就像灌了鉛,沉重地猶如壓了幾座山,怎麽也提不起半分氣力。

元蘇過往也飲醉過,與現在的情形卻是天壤之別。

幾種念頭紛紛湧入腦海。

元蘇很快平靜下來。維持着倚靠在池壁的坐姿,不動聲色地聽着那猶猶豫豫在門口徘徊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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