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江遠

第29章 江遠

面前的男郎又羞又怯, 交疊在一處的手指緊緊蜷起,連帶着鼻尖上也生出了一層薄汗。

元蘇一怔。

法子?

鳳君居然還懂醫理,知曉什麽特殊的止痛妙方?

她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過往她并不怎麽來後宮, 有時候就是真的受了傷, 也多是在暖閣叫禦醫來處理,雖然傷能止血,卻無法抑痛。

更何況,大晉以女子為尊, 她要強慣了,每次受傷都是強忍着不适, 待日随流水,痛感漫漫而過。

卻不想顏昭竟有秒法,

元蘇心中喟嘆, 一時也不知該感慨些什麽。

正別別扭扭藏着心事的顏昭等了等,餘光往元蘇身上一瞥,見她又微蹙着眉, 忙止住羞怯,湊近些關切問道,“陛下, 還是疼得很厲害嗎?”

原本這點小傷對元蘇而言,根本不算什麽事。可被顏昭這樣軟軟問着,又細心地照顧着。

她心裏一飄,神使鬼差下,竟點了點頭。

幾乎是瞬間,正關切看着她的那雙漂亮的眸子便攏了煙雲, 愁緒滿心。

糟了。

顏昭一慌,哪裏還顧得上規矩矜持, 小心地在自己衣袖上抹去掌心的汗漬,這才細致地扶住她受傷的手臂,極輕極輕地拉起她中衣寬松的衣袖。

包紮好的傷口倒沒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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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昭松了口氣,她這樣難受,他也不好再端着。心下一橫,卻是直起身子,趁着她還蹙眉愣神的間隙,極快地湊近。

啵唧——

原本是要輕輕落在她側臉上的吻,因為緊張慌亂,一時沒把握好距離,反而重重親了上去。

內殿裏本就寂靜,這一聲委實親得響亮。

霎那間,顏昭顴上就好似春來枝頭盛開的桃花,淺淺深深的紅了一片。

四目相對,又全都心慌意亂地撇開。

元蘇默默咽下驚訝。此間情形,若她神情再變,鳳君定然無措,甚至會生出難堪。

好在她慣來眉眼冷肅,倒也看不出什麽端倪。唯有腰身坐得越發筆直,猶如寺廟裏供奉着的清規戒律,板板正正挑不出任何錯來。

內殿裏詭異地靜默了下來。

顏昭死死咬住下唇,穿着一身繡着金線祥雲的月牙白中衣,坐在她身側,寬大的衣袖交疊在膝上,蓋住了因為懊惱而攥緊成拳的手。

剛剛那一幕,反反複複,猶如潮漲潮落不斷地在他眼前重現,直叫那露出的脖頸也染上了一層淡粉。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怎麽了。

也不知道陛下會不會覺得他言行輕佻,舉止失當。

男郎心裏惴惴不安,偷偷掀起眼尾往元蘇面上看去,見她依舊鎮定,當即松了口氣。

看來他猜得沒錯,她們感情深厚,過往必然也有過這樣,唔,情難自禁的時刻。

只不過——

顏昭不免生出些遺憾,怎麽說這也是他失憶後第一次與陛下親昵。

要是剛剛他不那麽心慌,恰恰好吻在她的側臉就好了。

他定是失了記憶,才會沒把握好力道,下次!

顏昭暗暗下了決心,下次他一定會輕輕的。就跟那些話本裏寫的一樣,輕輕地在她的側臉上,留下花一般的印記。

他悄悄翹起唇角,正想再說回止痛的法子。

“鳳君——”

“陛下——”

同時開口的兩人,視線短暫一相接,全都又默契地停下。

元蘇到底是女郎,初時的驚訝過去,這會反倒好似被貍奴蹭了蹭,不僅臉上潤潤地生出些癢,就是心裏也着實不甚對勁。

大抵是禦池裏那股香起了效。

她稍稍挪了挪身子靠後,再瞧不知為何偷樂的顏昭,忍不住跟着他舒展開了眉眼,“鳳君想說什麽?”

“陛下,我就是想問問,方才——”

他伸手,借着廣袖遮掩,偷偷揪住她散開在床榻上的裏衣裙擺,裝着膽子道,“陛下可有不舒服嗎?”

“不舒服?”

元蘇低笑,湊近些,“鳳君怎麽會這麽問?”

她身上冷冽的香萦近在咫尺,繞在鼻尖。顏昭将将才平複的心情登時又亂了幾分,像是飛上天空的風筝,恍惚飄遠不知方向時,又被那一根無形的細線慢慢拽着,慢慢落下,安定下來。

“主要我方才的力道有點......”

他用手簡單比劃了一下,瞧見元蘇含笑的眼,心尖一軟,拇指與食指間比劃的距離下意識縮短,緊張道,“是有一點點大,也不知道有沒有磕疼陛下。”

顏昭這樣有話直說,于元蘇而言,相處最為輕松。

她用沒有受傷的手握住他的,指尖相疊。先是一同落在他的唇上,輕輕地,緩慢地按了下去,直到半倚在懷裏的男郎臉色又紅了不少,才握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側臉。

“你瞧,孤好好的。”

她的聲線低了下來,烏黑的眸子比夜還要深,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她分明什麽都沒再做,卻莫名地,讓顏昭心底生出酥酥麻麻的顫意。

這感覺有一點陌生。

“陛下,我......我......我還是先幫你止痛吧。”

顏昭從她身側避開些,耳尖還紅着,神情卻已經嚴肅下來,俯身湊近她的傷口。

元蘇黛眉一彎,登時回憶起來,她早前無意翻過顏昭的話本,上面的确寫過這樣的法子。

她心中有數,一雙眼靜靜等待着。

預想之中的「吹吹」卻沒有出現,也不知他從哪拿出備好的筆。

她傷了幾處,他便都細致地用小毛筆在棉布上畫上個笑臉,模樣嚴肅地似是做着天下最為重要的事。

顏昭擅長作畫,過往她也曾見過他筆下的山河。

如今,那雙能畫天下風光的手,正為了她,小心地畫着一張張笑臉。

“陛下,我看書上說過,人疼痛的時候,心會很不舒服。可若是能分散精神,便能好受些。”

他腼腆地與元蘇笑笑,“可惜我能為陛下做的太少。只能畫些笑臉,逗陛下一笑。”

“孤覺得這法子很有用。”

他的筆下有真切的關心,元蘇怎麽會不知。

若是早知曉他有這麽好的法子,過去她又何必忍着疼,強裝什麽無事。與他這樣呆在一處,就已經忘了不少痛楚。

“時辰也不早了,鳳君該早些歇息的。”

禮尚往來,她得了他的關切,自然也要照拂關懷于他。

元蘇躺在顏昭特地給她重新鋪過的一側床榻,伸手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本是喚他早些歇息。

衣領敞開時,卻不經意地露出更多的傷口,方才她擔憂顏昭擔心,一些被劍氣劃傷的劃痕,元蘇并未讓顏昭瞧見。

正歡歡喜喜要靠在她身側的男郎眼尖,登時一愣。

“陛下,剛剛是我不仔細。”

驟然瞧見那些細小的劃痕,顏昭心都抖了抖。又自責又心疼,她手臂上的傷包紮了還好,這些劃痕卻細密,只能塗上藥膏。

他卻沒注意到。

“我這還有藥膏,陛下忍着些疼。很快就能塗好。”顏昭忙不疊轉身拉過小藥箱,從裏面翻來覆去的找了片刻,方找出個用舊的白色藥瓶握在掌心。

“這是我過往練琴時會用的藥膏。”

他揚起眸子,沖元蘇微微一笑,解釋道,“我琴藝天賦不如書钰,小時候性子又急,總覺得要事事争先,所以練琴時常常不得其法,斷弦劃破手指。”

“還是教琴的先生告訴了我這個藥膏密方,我已經試過了,效果很好。”他伸出自己的手給元蘇瞧,“陛下看看,是不是幾乎瞧不出?”

其實,在那勻稱的指節上,若是湊近了瞧,還是能看到曾經傷過的淡痕。

他只是想着法子分散着她的心神,讓她不會将思緒全部集中在那些猙獰的傷口。

面前的顏昭小心翼翼笑着,元蘇看着,心底莫名地抽動了一下。

這雙手她牽過,握過,卻從未這樣細致地觀察過。

錦衣玉食,金銀美器。

以前她總覺得給他這些,已經盡到了做妻主的責任。她不喜那些風花雪月的手段,也不曾給他花心思多做過些什麽。

就是顏昭特別喜歡的小木馬和小木劍,也都是她嫌講妻夫之道的內侍啰嗦,順手雕出來才預備送他。

可他即便失了憶,也還記得有關她的零碎細節。

元蘇眉心漸漸蹙起,眸子卻柔和。仿佛厚重的冰牆經長久的日光照耀,終于漾出了晶瑩融化的光澤。

輕輕地,似是怕傷到他一樣,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她指腹上還有早些年落下的薄繭,與他細膩的掌心相合,不經意地帶起酥酥麻麻的癢。仿佛從骨髓深處而來,恨不能再靠近些,方能抑住那快要洶湧而出的情愫。

“陛下?”

顏昭瞧她握住自己手發怔發愣模樣,一時心中沒底。可陛下的眼神太過溫柔,他面上一紅,一雙桃花眼彎彎,臉上生燙,聲音軟綿下來,“你怎麽了?”

月光從半開的碧紗窗透了進來,淺淺的清輝将內殿裏的陰影放大,越發的明顯。

元蘇正正好背光坐着,黛眉杏眸,仿佛夜裏最亮的星,将他整個兒映在眼裏。她搖搖頭,慢慢笑得放松,“無他,孤只是在想江遠小時候練琴的模樣。”

“定然也跟現在一樣,眉目俊朗,十分愛笑。”

“陛下猜錯了。”顏昭清俊的容顏仿佛染上了緋紅,眼尾低垂,伸手擰開藥瓶,用指腹小心地蘸取了一些,慢慢在她脖頸靠下的位置打着圈塗勻。

“我小時候沒怎麽長開,眼尾又天然上挑,早前一同玩耍的同伴,每回見我一笑都說我是狐貍托生的。娘聽了這些閑言很是生氣,便讓爹拘着我,不許多笑。”

“于練琴一事,我又沒什麽天分。所以整日坐在古琴面前都是愁眉苦臉的。”

他說得平靜,元蘇卻聽出了藏在其中的難過。

“孤倒覺得狐貍托生的沒什麽不好。”

她解開衣帶,順手給他又瞧了藏在裏衣下的劃痕,瞧着認真塗抹藥膏,幾乎要貼進自己懷裏的男郎,溫聲道,“雖說話本裏多寫狐貍多情,可實際上,孤在荒漠裏瞧見的那些狐貍,非常聰慧,于伴侶亦有「身在情常在」的癡心在。”

“真的?”

從她懷裏探出頭的顏昭,眼尾微微上挑,這些年來,爹每每看着他那雙桃花眼,總少不了要叮囑幾句,莫要笑出狐媚的樣子,萬不可再被人說成狐貍托生,壞了名聲。

他自醒來,也不知過往如何與陛下相處,一直暗地裏擔憂着如今的自己時常笑得太過,會招陛下厭煩誤會。

此刻,卻是真正的松懈了精神,一雙眼似是映在江河上的月,清輝粼粼,明媚春時,笑意天成。

十分好看。

元蘇一怔。

饒是成婚三年,他仍然能讓她生出驚豔。

藏在心口的那一點星火猶如被東風吹過,漸漸熾熱。

顏昭仍低眉專注在她身上的那些細小劃痕,他越是仔細,元蘇身上的熱意蔓延的就越快。

她記得,顏昭好似與她說了身子已無大礙。

“江遠。”

元蘇低低喚他,深沉的夜色裏,她覺得自己的頭腦也有些沉。就連那近在咫尺的藥膏氣也成了這世間最為神秘的香,勾住了魂似的,牽着她靠近忽得愣住的男郎。

那雙漂亮桃花眼睜得圓溜,帶着月色清輝,仿佛端坐在雲中的仙君無意跌進了她懷抱。

于寂寥的夜色中,毫無意外地又羞紅了臉,卻不再怯怯低頭藏起。

“陛下。”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剛剛一直在喚他小字,男郎眉眼微挑,甜滋滋地抿唇與她笑笑,“陛下這樣喚我,真好聽。”

六月的夜短,折騰了半宿,此刻的天色已是鴨蛋青。

檐廊下候着的內侍早就換了值,越發的斂聲靜氣。

元蘇到底是個正常女郎,遭了那樣的香,如今又情動。早就将神志清醒落在了無邊的夜裏。

在一片寂靜中,她聽到了自己的輕嘆,再回神時已是單手環住他,兩人幾乎鼻尖抵着鼻尖。

“孤剛剛說謊了。”

她溫熱的氣息輕輕拂來,猶如一張冷肅拉滿的弓。讓顏昭無措,又不知剛剛錯了哪一塊。

他兀自反思着。

元蘇似醉非醉的視線下移,落在他抿起的唇上,藏了笑意,“孤的确還有點不舒服。”

“世間萬物多講究均衡,左右相稱。作詩如此,為人處事亦有中庸之道。”

顏昭不明所以,但元蘇說得認真,他忙嚴肅起來,桃花眼中一派月下清輝,矜貴文雅。

“江遠。”

被喚了小字的男郎淺淺“嗯”了一聲,暗自猜着陛下或許要與他再分析一番今日局勢,正打着腹稿。

元蘇語氣淡淡,裝作不經意地微微側過臉,“此事——”

她頓了頓,說得義正言辭,“亦不可厚此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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