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國人似潮水一般湧入晉侯宮,場面驚心動魄。衆人揮舞着矛戈刀劍,群情激憤,怒吼聲撼天動地。
宮道上的積雪被踩實,變得硬邦邦,不小心就會打滑。
沖在最前方的國人相繼滑倒,後來者攙扶起他們,腳步沒有片刻停頓,争先恐後撲向正殿,登上青石鋪設的臺階。
臨近日暮,夕陽透過雕窗投入殿內,降下一片暮色。
火光在燈盤中搖曳,暗影覆上牆面,攀爬擴張,蜿蜒成扭曲的圖案。
晉侯剛剛服過藥,頭疼症狀減輕,臉色愈顯暗黃。在頭疾的折磨下,魁梧的身軀日漸枯瘦,長袍套在身上竟顯得空空蕩蕩。
珍夫人站在榻邊,手中捧着一只木盒。盒身漆黑,銅鑄的獸首鎖住盒蓋。盒中是國君寶印和中軍虎符,在晉室代代傳承,掌于國君之手。
“君上,該起身了。”珍夫人輕聲道。
就在不久之前,她帶人搜遍宮室,對照名單抓捕參與舊事的罪人,一個不漏,全部予以絞殺。
屍體挂上宮牆,在冷風中凍結。
珍夫人沒有親眼目睹,也能猜出林長會有的反應。
此刻,她站在晉侯面前,衣裙整潔,發髻飄逸花香。香氣中卻隐藏着另一股氣息,源于殺戮的血腥味。
吶喊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殿內的侍人婢女瑟瑟發抖,一個個噤若寒蟬。
晉侯強撐着挺起身,大馬金刀地坐在榻上,喝令侍人道:“移開屏風。”
侍人不敢不從命令,小心翼翼走上前,試圖擡走屏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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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金屏風重量不輕,兩人合力仍無法擡起。只能三人一起推動,移動時不免刮擦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響。
屏風移到中途,腳步聲靠近殿外,吶喊聲近在咫尺。
伴随着沉悶的撞擊聲,緊閉的殿門竟被撞開。門軸不堪重負,一扇門扉斷裂塌倒,壓向地面時飛濺起大片木屑,在殘存的光影中翻轉旋舞。
宮內大火燃盡,濃重的煙氣飄散,僅餘下一堆堆燒焦的木炭。
憤怒的國人擠占殿門,侍人婢女驚慌萬狀,眼睜睜看着他們闖入殿內,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轟地一聲,搬動屏風的侍人松手,屏風搖晃兩下砸向牆壁,頂端出現裂痕。
國人的吼聲稍頓,晉侯擡起頭,虎目掃視衆人,沉聲道:“放肆!”
他的聲音不高,還有幾分沙啞,全無早年英雄氣概。
因久病臉龐消瘦,剛毅變為陰鸷。目光中的冰冷直刺人心,令人脊背生寒。
這一幕短暫震懾衆人,旋即引燃更為激烈的怒火。
“昏君!”
人群中發出吼聲,先是一人,其後是五人、十人,再至百人千人。上萬人異口同聲,憤怒聚成狂潮,猶如驚濤駭浪撼動整座大殿。
晉侯臉色發白,心頭劇震。長袖遮擋下,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
怒吼聲中,人群忽然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幾個白發蒼蒼的國人越衆而出,站定在晉侯面前。他們年近古稀,身軀不再雄壯,殺氣半點不弱于青年。
因常年征戰沙場,幾人身上爬滿傷痕。
一人失去左臂,一人瞎了左眼,還有一人被利器橫貫面龐,鼻子被切開,嘴唇撕裂形如惡鬼。
幾人出現後,國人的吼聲告一段落。
最年長的老者走上前一步,不顧凜冽的寒風,一把扯開衣襟,現出胸膛上交錯的傷疤。
“君上,看到了嗎?老朽為國征戰半生,殺敵無數,每一道傷疤都是證據。如我等這般舍去半條命,方能久居臨桓城。”
老者說話時,晉侯神情僵硬,他試圖從人群中找出林珩,可惜一無所獲。
“晉立時,國君勒石為銘,臨桓城永不加賦。君上,你要将臨桓封給氏族,可曾想過我等?!”
老者字字控訴,國人義憤填膺。
更多人扯開衣襟現出身上的傷疤。其中有百餘人曾随晉侯讨伐犬戎,身上殘留戰争痕跡。此時怒視晉侯,不僅憤恨更有失望。
“寵愛妾庶,不恤國人,破先祖誓言,莫怪觸怒上天,在祭祀中遭受天懲!”老者手指晉侯,怒聲咆哮。
“昏君無道,不配晉人追随,當逐出晉國!”
“逐昏君!”
在控訴聲中,國人的憤怒達到頂點。
衆人抑制不住胸腔中的怒火,悍然推倒殘存的殿門,沖向榻上的晉侯。
縱然早有預期,真正身臨其境,珍夫人仍不免花容失色,本能向柱後閃避。晉侯面容猙獰,試圖以震怒掩飾恐慌,可惜并不成功。
兩名國人沖在最前,就要伸手拖拽晉侯時,一道聲音在人群後響起:“且慢。”
聲音流入殿內,衆人動作為之一頓。時間似在這一刻凝固,短暫停滞不再走動。
一道高挑的身影穿過人群,經過處國人自行分開,恭敬顯而易見,同對晉侯的态度截然不同。
年輕的公子步入殿內,手按佩劍,袖擺輕輕振動,刺繡的金紋似水波流淌。
壬章和陶榮跟在他身後,龍行虎步,目光炯炯。
行至衆人面前,林珩端正衣冠,疊手拜見晉侯。其後轉過身,維持雙手交疊,彎腰向國人行禮。
“公子不可!”
衆人大吃一驚,忙不疊側身避讓。更有人上前攙扶,林珩卻紋絲不動,表現出迥異于外貌的力量。嚴肅完成整套禮節,他才緩慢擡起頭,挺直脊背面對國人。
“諸君赤心奉國,投袂荷戈,代代披肝瀝膽,為國竭盡忠智。子言父過實感羞慚。然先祖勒石為銘,備幹城之寄,子孫後代不應違背。”
此言既出,國人心情激蕩,晉侯面色陰沉。
珍夫人抱緊木盒,紅唇緊抿,低垂下眼簾。暗暗慶幸鹿氏及時回頭,否則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論策略手腕,謀劃人心,君上諸子無一是公子珩的對手。
短短數語安撫國人,也徹底絕了國君之路。
“諸君衛國半生,今日事出有因,珩不能妄加阻攔,唯有一求。”
“公子請講。”鶴發國人舉起手臂壓服人群,不許打斷林珩之言。
“請勿擊傷父君,容父君乘車離國。”林珩直視為首的幾名國人,鄭重承諾,“父君離去後,珩必效仿先祖勒石以諾,臨桓城永不加賦,諸君捍衛國本有功無過。”
承諾出自公子珩,有石刻為憑,國人即為正義,後代晉君不可追究。
史官秉筆記錄在冊,亦會做出同樣撰述。
無論後世人如何評價,林珩作為既定的國君,晉國未來的掌權人,當面肯定國人的行為,在天地鬼神前立下誓言,永不能推翻。
“公子大義,我等從命。”
國人本意是驅逐國君,從未打算取他性命。但人在憤怒時常會被情緒左右,做出失去理智的行為。
林珩出面挽回危局,将事情的發展扳回軌道。
“父君,殿前已備好馬車。”
安撫下國人,林珩轉身面向晉侯,态度恭敬得體。即便是以最挑剔的眼光也無法從他身上挑出錯來。
“好,你當真很好。”晉侯咬牙切齒,偏又無可奈何。明知道一切都是林珩的設計,他卻不得不邁入陷阱,主動走進這個圈套。
“來人,侍奉父君。”
無視晉侯的怒意,林珩側身退開半步,召侍人上前攙扶晉侯。
珍夫人走出柱後,輕移蓮步來至林珩面前。她躬身曲膝,雙手托起木盒,口中道:“君上之前有命,此物留與公子,請公子收下。”
晉侯短暫回頭,嘴唇動了動,到底一個字都沒說,任由侍人将他攙出殿外。
待林珩接過木盒,珍夫人輕聲道:“婢子聽命公子,唯請公子信守承諾。”
“夫人放心。”
珍夫人擡頭看向林珩,片刻後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晉侯,随他一同離開大殿。
正殿前,一輛玄車停靠丹陛下,象征晉侯身份。
駕車的馬奴出自鹿氏,扈從多為正殿甲士。他們之前被藥倒關押,國人暴動後被釋放出來。他們将跟随在晉侯身邊,護衛他離開晉國。
車上還有一人,是被放出的蠱醫。
作為留他全族性命的條件,他需跟随晉侯離國,保證晉侯不在短期殒命。
此刻,蠱醫坐在車廂後,手按無力的左腿,想到被砸碎骨頭的瞬間,仍禁不住顫抖。
他不畏死,卻無法承擔害死全族的罵名。
看着走出殿門的林珩,蠱醫不由得苦笑。為防備今日,他早同族人斷絕來往,甚至舍棄姓名。哪裏想到公子珩手眼通天,竟能查出他的家人,連族人也未放過。
一百八十三人。
如果不想家族斷絕祭祀,不想血親死無全屍,他必須俯首聽命。想到這位公子的狠絕,饒是見慣生死的蠱醫也不由得膽寒。
晉侯被扶到車前,蠱醫拖着斷腿出現,接替侍人扶他上車。珍夫人緊随其後。三人皆未出聲,彼此間也無話可談。
“恭送父君。”
林珩走下丹陛,在車前拱手。
國人主動向兩側分開,讓出通向宮門的道路。
馬奴揮動缰繩,車輪壓過積雪,發出一陣吱嘎聲。
甲士護衛在車兩旁,腳步略顯淩亂。口鼻呼出白氣,短暫迷蒙視線,一如前路混沌不明,令人忐忑難安。
車輛行出宮門,沿途可見凍結的血痕。
公子長和有狐顯被五花大綁按跪在宮門前。看守他們的并非勳舊,而是夜間投誠的公子原。
有狐顯滿臉血污,雙腿不自然彎折,強撐着一口氣沒有昏倒。
林長臉頰青腫,長袍被撕破,低垂着頭,看上去失魂落魄。
馬車行出晉侯宮,車窗短暫推開。
驚鴻一瞥,望見窗後人影,有狐顯肝膽俱裂,公子長如遭雷擊。
“君上?”
“父君?!”
看到車上的晉侯,公子長不顧一切沖向前,結果被公子原踢中膝蓋,狼狽撲倒在地。
車輪壓過眼前,車轍距離他僅有數寸。
公子長奮力擡起頭,嘶聲道:“父君,林珩大逆不道!”
聲音被風吹散,車窗無聲落下,車內的晉侯始終不發一言。
玄車逐漸遠去,帶走公子長最後的希望。
公子原走上前,單手按住公子長的肩膀,低聲道:“大兄,你難道還沒明白,父君已是自身難保。你勾結有狐氏謀逆,注定難逃一死。如今該求的是公子珩,求他給你一個痛快點的死法。”
話落,一把拽起林長,強行将他拖回到有狐顯身邊,用力按跪在地。
國人走出晉侯宮,氏族的戰鬥尚未全部停止。
新氏族為了活命,零星仍在負隅頑抗。以有狐氏父子為首,糾集千餘人,且戰且退,正設法沖出城門。
“公子,仆帶人去追。”陶榮主動請纓,周圍的國人也在躍躍欲試。
林珩欣然允諾。在國人沖出之時,對陶榮低聲道:“殲滅私兵,拿下有狐氏,餘者可縱一二。”
陶榮目光微閃,猜出林珩用意,當即颔首道:“公子放心,仆明白。”
大軍呼嘯而去,剎那包圍氏族私兵。
勳舊不得不主動退出戰團,以免被殺紅眼的國人波及,和新氏族一同被砍瓜切菜。
有狐氏陷入重重包圍,遭遇最嚴重的打擊,孤立無援。
公牛氏等見狀,非但沒有救援之意,反而借機脫離包圍圈,僅帶少量護衛沖出城門,就此逃出生天。
出城不久,他們意外撞上晉侯,不由得驚喜交加,當場痛哭流涕。
看到車外的氏族,珍夫人同蠱醫對視一眼,狀似無意地敲了敲車板。
随扈中混入鹿氏私兵,沿途還有奴隸秘密尾随。不需要半日,消息就會傳入林珩耳中。
她只需要耐心等待。
若這些氏族有用,那便暫時留下。若其無用,便要在進入鄰國之前解決掉,以免耽誤公子珩的謀劃。
晉侯依舊不言不語。
前路漫漫,他卻已知道自己的下場。
身為一國之君,卻被千夫所指,遭到國人驅逐。名聲墜入谷底,君威蕩然無存,注定要颠沛流離不得善終。
想起林珩初回國的樣子,晉侯竟感到不真實。
“真如母親所言。”
子不肖父。
林珩不類他,更類先君。
晉侯閉上雙眼,緩慢靠向車板。
馬車一路向前,加入逃出城的新氏族,沿着洛水西行,同肅州城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