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歲暮天寒,大雪連日。

古城上京被風雪籠罩,大街小巷披挂銀白。牆角屋檐垂挂冰棱,遠遠望去仿佛雪堆冰砌,同漫天飛雪融為一體。

冷風刺骨,折膠堕指。守城的甲士藏身門洞,裹一張厚實的獸皮袍,仍難抵擋凜冽的寒風。

道路上人煙稀少,除了偶爾經過的氏族馬車,少見國人和庶人的身影。

路旁隆起零星雪包,形狀大同小異,全是凍餓而死的奴隸。

屍體凍結在地面,僵硬堪比石頭。巡城的甲士召來奴隸,命其推來大車,冒雪将死者送出城外。

“雪大天寒,真是要了人命。”

奴隸不敢反抗,只能埋頭鏟雪,試着将屍體擡到車上。

他們缺衣少食,一個瘦弱不堪。身上裹着破舊的麻布袍,腳上穿着草鞋,腳趾凍得失去知覺。每次彎腰,從領口現出結痂的傷疤,那是前幾天挨的鞭子,動一動就會扯到傷口,鑽心地疼。

“快些,休要磨蹭!”甲士耐不住寒冷,不停跺着腳,口中連聲催促。

奴隸不想挨鞭子,立即加快動作。雪鏟到一半,幾人試圖用棍子撬起地上的冰塊。只聽咔嚓一聲,屍體一動不動,凸起毛刺的棍子從中折斷。

甲士眼睛一立就要呵斥,城頭忽然傳來鼓聲,連續三下,中途加入蒼涼的號角。

“諸侯國入觐!”

自入冬以來,諸侯國的隊伍陸續抵達。因是小觐,車隊規模不如大觐,更不及諸侯朝見。

上溯二十年,四大諸侯率群雄朝見天子,那才是聲勢浩大壯觀無比。上京衆人每次回想起,都不免為記憶中的場面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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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奇入城的隊伍,甲士顧不得鞭打奴隸,喝令他們繼續幹活,轉身朝城門走去。

雪下得太大,相隔數米看不清人面。

距離城門漸近,他努力睜大雙眼,也只能看到排成長龍的車隊,以及飄揚在風中的旗幟。

“淄旗,玄鳥紋,是晉。”

車輛魚貫入城,車輪壓過積雪,留下并排轍痕。從車轍的深度判斷,車上裝載之物重量可觀。

全副武裝的甲士護衛在車隊兩旁。

和別國甲士不同,他們全部騎馬,馬上配備獨特的鞍具,上京衆人從未曾見過。

為首的車輛上,趕車的馬奴收緊缰繩,車廂門敞開,黑袍錦帶的晉國大夫遞出金印,一名下大夫雙手接過,确認無誤立刻放行。

“請往驿坊。”

下大夫送還金印,側身讓到一旁,态度十分恭敬。

晉國大夫略微颔首,頗有幾分傲慢。随着上京衰落諸侯崛起,每逢大諸侯國入觐,類似場景時有放生,上京衆人已經見怪不怪。

車隊繼續前行,穿過長街駛往驿坊。

下大夫目送車隊遠去,轉身召來甲士,吩咐道:“速去禀報宮內。”

甲士抱拳領命,城門處沖出快馬,飛速馳向王宮。

驿坊位于城西,常年冷清,唯有諸侯國入觐時才會變得熱鬧。

晉國一行人抵達時,坊內已有二十多個小國使臣,并有越、楚兩國人員下榻。

聽到動靜,廊下傳來腳步聲,接連出現人影。

發現是晉國來人,超過半數使臣上前問候,态度十分熱絡。餘者閉門關窗,連寒暄都舍棄,将敵意表現得淋漓盡致。

越、晉是同盟,兩國同楚有嫌隙,隔三差五發生摩擦,邊境戰火從未熄滅。

在上京遇到,晉越自然是同氣連枝,同楚國針鋒相對,分庭抗禮。

依附三者的小國各自站隊,态度始終如一。

搖擺不定的處處謹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以免被大國抓住,淪為殺雞儆猴的工具。

晉國大夫出身雍氏,名檀,是家主雍楹的幼子。性格八面玲珑,長袖善舞,屢次出使皆順風順水。

唯有一次遭遇挫折,便是當年送公子珩入上京。

天子強索質子,各國公子入上京,無一不受折辱。這份屈辱深壓心頭,長年累月,雍檀從不曾忘。

此次入上京,他表面雲淡風輕,實則心中早有謀劃。

想起途中接到的消息,雍檀不由得冷笑。

天子用心昭然若揭,然晉國這份大禮也要看他受不受得起!

大車在門前卸下,木箱分批送入庫房。

越國大夫一邊同雍檀寒暄,一邊打量着晉國的隊伍。瞧見馬鞍和馬镫,雙眼登時一亮。

“此物名何?”

雍檀回頭望一眼,笑道:“馬具,便于騎士。”

見越國大夫還想再問,雍檀主動握住他的手臂,自然扯開話題:“此次入上京,本意呈送請立世子的奏疏,不想事情生變,着實令人為難。”

提及冊立世子,越國大夫果然心生好奇。留意到雍檀不欲多言馬具,他順勢接過話頭,詢問道:“因何為難,莫非晉君改變主意?”

“非也。”雍檀搖搖頭,“事情說來話長。”

他不想在大庭廣衆下多言,向越國大夫示意,暗指楚國一行人所在的廂房。

後者側頭看了一眼,心領神會,和他一同穿過庭院,去往清理過的廂室。

兩人背影消失,楚人所在的廂房傳來鈍響,半開的窗扇合攏,隔絕室外冷風,也閉鎖了一牆之隔的人聲。

驿坊多是夯土建築,室內光線昏暗,白日仍需點燈。

由于建造年代久遠,自分封之初就已存在,哪怕幾經修繕,建築仍帶有上古遺風。尤其是門窗上的雕刻,線條粗犷豪放,同上京今日崇尚的奢華有天壤之別。

室內陰冷,奴仆提前鋪上獸皮,移來火盆,仍無法徹底驅散寒意。

兩人入內落座,除去身上鬥篷,在火盆邊搓了搓手指,飲下半盞熱湯,身體才逐漸暖和起來。

見雍檀遲遲不開口,越國大夫只能主動詢問:“君言變故,能否詳細說一說?”

雍檀不再賣關子,放下杯盞,道出不久前接到的消息。

“我在途中得知國內有變,國君出走都城,如今公子珩掌權。請立世子不妥,理應呈報天子冊封國君。”

“什麽?!”

越國大夫想過多種可能,唯獨沒想到這個答案。并非他大驚小怪,實在是情況離奇,令人難以想象。

質子歸國方才多久,晉國竟已翻天覆地。

公子煜有越侯支持,尚且舉步維艱,迄今在和兩位叔父角力。梁氏貌似沉寂,然根基未損,不過短暫蟄伏以待反撲,

再觀楚、齊、蜀等國,圍繞世子之位,前朝宮內皆起風浪,短時間內難分勝負。

如此情況下,公子珩竟然一舉成功,直接掌握晉國大權?

簡直難以置信!

晉侯出走都城是何原因,莫非是公子珩發動政變趕走了父親?

果真如此,兵力從何而來?

越國大夫越想越是費解,腦子裏仿佛線團纏繞,亂糟糟一團,壓根摸不清頭緒。

“君所言确為實情?”他禁不住問道。話出口便感到後悔,所幸雍檀并未放在心上。

“千真萬确。”雍檀托起杯盞,将盞中熱湯一飲而盡,想到送信人口述以及信中所寫,臉上不由得挂上微笑,“公子珩得國人擁護,晉人盛贊其英明睿智,忠孝大義,事情絕對不假。”

越國大夫默然不語。

雍檀言之鑿鑿,可見公子珩掌權合乎禮法,絕對同謀反篡位扯不上幹系。

公子珩雄才大略,以雷霆之勢完成權利更替,避免長期糾葛內耗,于晉國而言是一件幸事。

于他國而言,本就是大國的晉,威脅性變得更強。哪怕雙方是盟友,盟誓多年,越國也需警惕一二。

“如此,先要道一聲賀。”越國大夫态度真誠,表情完美到無可挑剔。

“謝君之言。”雍檀微笑回應,同樣不失禮節。

兩人再度把盞,面上笑意盈盈,言語甚歡。心中如何想,唯有自己才最清楚。

車輛卸載完畢,主簿入廂室禀報。

雍檀有事需要處理,越國大夫知趣地起身告辭。

“慢走。”

雍檀起身相送,兩人在門前話別。

越國大夫返回下榻處不久,晉侯離國及公子珩掌權的消息就傳播開來。

驿坊內議論紛紛,楚國使臣尤為焦心。

“定要速報君上。”

确認消息屬實,楚國大夫提筆寫成書信,派人連夜出城飛馳歸國。

其餘諸侯國的使臣有樣學樣,接連給國內送信。

随着一匹匹快馬飛馳出上京,晉國生變的消息傳遍各國。林珩漸為諸侯所知,從默默無聞搖身一變,以英才偉略聞名天下。

上京宮內,執政突然觐見。

“罷樂。”

天子遣散歌舞,揮退妻妾美人,翻開執政帶來的竹簡。

侍人恭立在階下,時刻關注天子動靜,動作小心翼翼,不敢露出半點痕跡。

數盞半人高的銅燈立在殿內,銅鑄的人俑托起燈盤,盤中并非燈芯,而是兒臂粗的牛油火燭。火燭裏混合香料,燃燒時發出一股濃郁的香氣。

燭光跳躍,照亮金碧輝煌的大殿。

天子手捧竹簡,看清裏面的內容,神情變了幾變。

他猛然扣上竹簡,隔着桌案抛到執政腳下,起身咆哮:“亞公,我從你言放歸質子,如今來看,分明是縱虎歸山!”

竹簡攤開在地面,赫然寫明晉人暴動,驅逐國君,擁立公子珩諸事。

肅州生變的細節字字清晰,甚至推斷出背後由公子珩推動,整件事極可能是他親手布局。

面對天子的怒火,執政泰然自若。

他不慌不忙上前半步,彎腰拾起竹簡。卷中內容是他親筆所寫,根據情報揣摩,同真相相去不遠。

“陛下稍安勿躁。”執政登上臺階,又将竹簡放到案上,勸說道,“公子珩有謀略手段,一舉掌控大權,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天子怒火難抑,對執政的話嗤之以鼻,“他在上京不聲不響,毫不出奇,騙過你我的眼睛。回國後有此作為,這般心計性情,豈非心腹大患?!”

天子仍記得林珩在冬日落水,自己的兒子是始作俑者。林珩無能平庸且罷,如今展示出能力,記仇勢在必然。

長虺成蛇,猛虎在側,如何不令他寝食難安。

“陛下,且聽臣一言。”執政側了一下頭,避開天子咆哮時噴出的口水。待對方氣喘籲籲落座,才慢條斯理開口。

“公子珩固強,終究年輕。此番動作震懾人心,卻也會為人忌憚。”

“你是說?”

“晉越同盟,兩國與楚世代為仇,遲早将有國戰。一旦分出勝負,同盟必不複存在。晉同鄰近各國亦有摩擦,有強敵在側,諸國豈能不防備一二?”

殿外狂風驟起,呼嘯着敲打門窗。

砰地一聲,窗扇被風蕩開,重重拍打在牆上。

冷風灌入室內,卷動燃燒的燭火。火光撕扯搖曳,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瞬間蹿高,險些點燃垂挂的絲縧。

侍人轉身關窗,動作稍有些慌亂。

執政掃過去一眼,天子眸光微閃,當即揮手命人退出殿外。

“退下。”

侍人不敢違背,彎腰退出殿門。

待門扉合攏,殿內僅餘兩人,執政才繼續開口:“四大諸侯多年平衡,驟然打破将會如何?陛下可靜觀時日,待到時機成熟,自能再施以離間,則諸侯自相征伐,上京安枕無憂。”

執政面容清癯,長眉耷下眼角,不見慈祥仁和,反而蛇蠍為心,盡顯陰狠毒辣。

聽完這番話,天子驟然冷靜下來。他雙眼微眯,兇狠之色一閃而過,終化為一聲獰笑。

“善,便依亞公之言。”

執政疊手施禮,留下寫滿字的竹簡,轉身離開大殿。

剛剛邁出殿門,身後就傳來天子的聲音。

“來人,重開宴!”

執政雙拳緊握,壓制住回頭勸誡的念頭,一刻不停穿過廊下,邁步走下臺階。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腳下傳出咯吱聲響。

執政短暫停下腳步,到底忍不住回頭,在雪中凝望輝煌宮殿,眉心緊鎖,無聲嘆息。

“陛下,心腹大患何止晉國。”

四大諸侯國力鼎盛,各自雄霸一方。膝下血脈不堕先祖之風,少時鋒芒不露,遇風便能鵬程。

晉國的公子珩,越國的公子煜,楚國的公子項和齊國的公子弼皆是大才榱槃,天縱英才。

小國中亦不乏有為公子,懷才抱器,智計過人。

反觀上京,同日漸強盛的諸侯國相比,完全是背道而馳,淪為兩個極端。

執政突感一陣乏力。

他仰天長嘆,冷氣吸入肺中,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雙肩顫動下垂,一步一步走向宮外,蒼老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之中。身後留下的足印也被雪覆蓋,再也了無痕跡。

上京連降大雪,諸國入觐的隊伍部分耽擱在途中,趕在最後期限堪堪抵達。

使臣們奉命入宮,雍檀走在隊伍前列,環顧四周,看到其他三國的使臣,在楚國大夫身上短暫停留,旋即收回目光。

臺階上,兩名王子分左右而立,盛裝迎接諸國使臣。

雍檀随衆下拜,除履入殿。

他手中捧着兩只木盒,一只裝有入觐的禮單,另一只則是中途送來的奏疏,非是冊立世子,而是請天子冊封晉侯。

“拜!”

禮樂聲起,編鐘輕音缭繞。

禮官聲音悠長,暗合樂聲韻律,在殿前傳出,于風中回蕩。

同一時間,晉國境內,一批刑徒被押送邊境。

他們是參與叛亂的氏族私兵,林珩下旨免死,代之以邊城服役,終生不得回。

隊伍出城時,道路兩側擠滿人群。耳畔充斥唾罵聲,令他們擡不起頭來。

“逆賊!”

“為虎作伥,發往邊城便宜了你們!”

刑徒不敢作聲,更不敢回嘴,只能低頭含胸頂着罵聲走出城門。

晉侯宮內,林珩高坐大殿,群臣分坐下首。

比起平日裏的朝會,殿內位置空缺一大半。

缺席的人要麽被押在大牢等待處決,要麽随晉侯西逃,要麽就是殒命城內,死在亂軍之中。

諸人的位置也發生變化。

左班以鹿氏為首,賴氏呂氏位次前移,取代了公牛氏曾經的地位。

右班前列依舊是智氏和陶氏,而費氏一改韬光養晦的做派,初次現出峥嵘,大有一争高下之勢。

禮樂告一段落,氏族們正要起身禀奏,林珩再次打破常規,沒給衆人開口的機會,而是直接宣讀诏令,打了群臣一個措手不及。

诏令內容不長,主要是對謀逆衆人的處置。

“公子長車裂。”

“有狐氏族誅,姻親連坐。”

旨意一道道宣讀,群臣緘默不言。

林珩掃視衆人,擡手示意馬桂稍停。

待氏族們的目光聚集過來,他才緩慢開口,一字一句道:“行刑之後,勒石為銘,證國人之義。鑄刑鼎立于城內,法告于民,氏族犯法與國人同罪。”

一言石破天驚。

群臣驚愕當場,殿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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