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勒石以諾,鑄刑鼎,氏族犯法與國人同罪。
一字一句宣于朝堂,林珩态度堅決,有不拔之志。
他并非同群臣商議,而是宣讀決定。
刀鋒和鮮血早讓氏族認清,林珩和晉侯不同,他的旨意不容更改,也不容分毫質疑。
“諸君意下如何?”
清朗的聲音回蕩在殿內,尾音浸染幾分溫潤。
就在不久之前,這個看似文弱的青年站在晉侯面前,一言天翻地覆,令泱泱大國改天換日。
“公子決斷如流,仆等敬服。”
心知決策不會收回,氏族們唯有選擇低頭。
肅州城內的戰火雖已熄滅,聚集的國人尚未離去。民情如潮,浩蕩洶湧。誰敢逆水而行注定會有滅頂之災,遭遇洪流吞噬。
“善。”
無視話中隐藏的機鋒,林珩随手取出第二份旨意,交給馬桂宣讀。
竹簡展開,只有寥寥數行字,撰寫的內容極不尋常,令群臣怦然心動。
“收逆臣田、林、牧及房舍,金銀絹帛歸入軍中。”
晉國有三軍,中軍掌于國君,上軍和下軍則握于氏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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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謀逆的新氏族多達六家,牽涉連坐的姻親超過十數。以有狐氏和公牛氏為例,家藏金玉堆積如山,絹帛銅器不計其數。撇開房舍田産和林牧,單計藏寶就能達到天文數字。
盡數充為軍資,掌軍的氏族都能分一杯羹,餘者或多或少也能得些好處。
林珩高踞上首,将衆人的表情盡收眼底。逐一揣摩氏族的心思,他斂下目光,嘴角微翹,一抹淺痕稍縱即逝。
“公子英明。”
先強硬後懷柔,以為林珩在行張弛之道,氏族們的心略微安穩。作為回應,衆人不再贅言刑鼎一事,全盤接受林珩的決策。
料定對方有所誤會,林珩卻無意解釋,聽憑其誤會加深。
直至朝會結束,大殿內未起争執,氣氛意外融洽,呈現出罕見的平和之态。
守在殿外的侍人感到稀奇不已。
前溯十幾二十年,朝會少見這般景象。
自從新氏族崛起,在晉侯的支持下同勳舊相争,每逢朝會,大殿內總是吵嚷不休,有時還會拳腳相加。
相比之下,今日的平和反倒成了怪事,令人啧啧稱奇。
在侍人的感嘆中,朝會接近尾聲。
滴漏将盡,禮樂聲再起。
樂人持銅錘立于廊下,依序敲打編鐘。清脆的響音融入鼓樂,組成獨特的旋律,恢弘大氣,傳承百年。
“恭送公子。”
林珩尚未得到冊封,仍負公子之名。然其切實手握大權,赫斯之威俨然是一國之君。
氏族固然傲慢,卻也能屈能伸。
勳舊不提,留下的新氏族就相當識時務。沒人會做出頭的椽子在這個關頭找不自在,口出不合禮儀之言。
即便是要吹毛求疵,也該是晉室的宗出面。
與他們何幹?
群臣走出大殿,彼此對視一眼,大多冷哼一聲甩袖離開。
壬章留在最後。
他首次參與朝會,位次在右班最末,相當不起眼。朝會結束後,馬桂特地等在廊下,宣他前往林華殿,言林珩有事吩咐。
“壬大夫請。”
從正殿至林華殿要穿過一段宮道。清晨降下一場小雪,地面積了一層瑩白。碎雪覆蓋石磚,踩上去泥濘濕滑。
幾名侍人正彎腰清雪,遇到馬桂和壬章經過,迅速撤身讓至一旁。
直至兩人走遠,衆人才拎起木鍁繼續幹活。
清雪的間隙,天空中灰雲散去,現出一片湛藍。
陽光驅散冬日陰霾。風卻變得更冷,吹在人臉上好似刮骨的刀子。
清理完一段宮道,侍人陸續直起身。四下裏張望,未瞧見神出鬼沒的閹仆,幾人壯起膽子跺了跺腳,雙手攏在嘴邊哈氣,活動幾下凍僵的手指。
“公子珩為何不移居正殿,偏要每日往來?”一名侍人扛起木鍁,好奇說道。
“公子珩的想法,你我怎能知曉。”另一人搖搖頭,抖掉袍子上的碎雪,對此事不感興趣,反倒是想着今日的朝食。他的飯量素來大,若非好運地被招入宮內,在家中怕要餓死。
“我覺得事有蹊跷。”先開口的侍人不死心,繼續拉扯其餘同伴。
見他如此,另有一人也開始蠢蠢欲動。
“咳咳!”
一名年長的侍人咳嗽兩聲,見對面幾人看過來,沉聲道:“在宮裏要學會閉嘴堵耳,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看到不該看的就當自己是瞎子。”
恰好有冷風襲來,呼嘯着卷過宮道,裹着碎雪擦過衆人脖頸,令侍人們齊刷刷打了個寒噤。
“想在宮內活着,人需聰明。但不能自作聰明,不然只會死得更快。”
年長侍人袖起雙手,以肘彎夾着木鍁,視線掃過衆人臉上,重點盯了盯好奇林珩起居的侍人。
“先君時,每隔三五日就要擡走幾具屍體。前些年,正殿送出去的還少嗎?別以為公子珩仁慈,爾等就能心思活絡。動嘴前先摸一摸自己的脖子,看看夠不夠硬,能不能扛住鋒利的刀子!”
年長侍人言盡于此,權當是突發的善心。至于旁人能不能聽進去,是否能懸崖勒馬,全看各自造化。
若是一門心思走歪路,心知肚明犯忌諱,神仙也救不回。
一番訓斥之後,侍人們集體陷入沉默。沒人再敢多嘴,全都老老實實收拾起工具,轉向去往另一條宮道。
隊伍中,兩名侍人低垂着頭,眼珠子亂轉。
他們不約而同攥緊衣袖,後悔不該為些許錢布打探消息。為宮外氏族充當耳目,他們當真是昏了頭,嫌自己活得太長。
一行人穿過岔路,迎面遇上數名婢女。
為首之人身着彩裙,眉目如畫,正是侍奉林珩多年的紫蘇。
“奴有事言。”
年長侍人喚住紫蘇,指了指身後的隊伍,同紫蘇低語幾聲。
兩名侍人心中有鬼,見狀心頭一緊,連忙将頭垂得更低,暗中祈求不要被發現。
可惜事與願違。
紫蘇眉心微蹙,美目掃過來,兩人頓時如被針刺。
“拿下。”
伴随着一聲令下,幾名婢女沖上前,精準找到低頭的兩人,反扭住他們的胳膊,将他們拖出隊伍。
“帶去暗室審訊。”
兩人本想求饒,卻被紫蘇親手卸了下巴。
“膽敢心生叛意,該殺。”
兩人被拖走,地面留下掙紮的劃痕。
紫蘇一行人走遠,在場侍人仍是噤若寒蟬,一個個雙腳發軟,在寒風中抖個不停。
年長侍人掃視衆人,沒有更多言語。既無安撫也無威懾,只命衆人跟上腳步,繼續在宮內清雪。
侍人們埋頭幹活,方才的一幕萦繞腦海,始終揮之不去。
經過今日之事,他們會牢記長者告誡,想活命就要老實。無論原因為何,膽大包天裏通宮外,注定只有死路一條。
臨近午後,天空又開始聚集烏雲。
零星雪花飄落,很快連成一片,六出紛飛,雪簾漫無邊際。
林華殿中,侍人點燃銅燈,移來三只銅爐。銅爐是百工坊呈送,造型美觀,有爐道輸送煙氣,比火盆更加實用。
林珩坐在屏風前,面前設有一只杯盞,盞中正冒熱氣。
壬章位在他的左下首,對面則是公子原,比其早到片刻,正手捧竹簡凝眸沉思。
“國中擴軍?”竹簡上的內容并不長,林原卻看了許久。眉心擰出川字,始終未曾舒緩。
“不錯。”林珩端起杯盞,細嗅茶湯氣息,口中道,“晉地廣闊,東有強楚,西有鄭蔡,北有廣闊荒漠,犬戎各部經年為患。為掃清疆域,擴軍勢在必行。”
公子原合攏竹簡,習慣性地陷入思考。再三斟酌之後,試探道:“臣直言,請君勿罪。”
“庶兄是有不解?”
“正是。”公子原颔首道,“臣曾經在朝聽政,卻從未參與軍事,也不曾從軍征戰,不詳軍中諸事。”
若要擴充三軍,該召智氏等人奏對,為何要找他?
想到林珩的謀略手段,林原不由得脊背發寒,直覺自己應該避開,不應插手此事。
看出他的想法,林珩微微一笑,溫和道:“庶兄,我言擴軍非是三軍,而是另立新軍。”
公子原愕然擡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立一軍?”
“正是。”林珩放下杯盞,正色道,“立國之初,晉有中軍,虎符掌于國君。惠公時創上軍,十年創下軍。惠公逝後,內廷生亂,兩軍虎符落于氏族之手,迄今未變。”
公子原緘默不言,壬章也是恭聲聆聽。
“君強臣弱,三軍如臂指使。君弱臣強,兩軍一度不聽宣。百年前國亂,氏族興兵,險将國祚毀于一旦。”
白皙的手指摩挲杯口,盞中茶湯已冷,色呈渾濁,倒映的暗影模糊不清。
“父君固然有過,致使前朝混亂難以收拾。然其初心無錯。”林珩擡眼看向林原,眸光鋒利如刀,直刺入對方心中。
“尾大不掉必成禍患。暫不能奪其虎符收回兩軍,唯有釜底抽薪削其權柄,以宗室國人相抗,終會令其低頭。”
不低頭也無妨。
屆時刀鋒染血,師出有名,反而更合林珩心意。
聽完這番話,聯系林珩在朝會中所言,公子原腦中嗡嗡作響。
林珩不給他深思的時間,身體微微前傾,沉聲道:“庶兄可願助我?”
公子原喉嚨幹澀,長袖遮擋下,手指微微顫抖。
他很聰明,縱然陷入震驚,也能迅速分析利弊,推斷出利益糾葛。
這是林珩給他的機會,也是一場考驗。
若不點頭,往後人生同軍政無緣,只能碌碌無為,淪落到安平君一樣的下場。若是答應下來,他勢必要站到氏族的對立面。包括鹿氏,他的舅父都會成為敵人。
“庶兄意下如何?”
林珩的聲音再度響起,溫潤和煦卻暗藏刀鋒。
公子原苦笑一聲,他終究出身林氏,供奉家族宗廟,選擇早已注定。
他起身站到林珩對面,端正整理冠袍,肅然疊手下拜。
“臣伏惟領命。”
“善。”
林珩起身繞過桌案,親手扶起公子原。
兩人重新落座,林珩推過一只木盒,裏面是他親筆撰寫的竹簡,涉及擴軍的全部章程。
“庶兄依此行事,我調邊城縣大夫陶榮入朝,專門輔佐于你。”
“諾。”
公子原沒有拒絕,也沒有立場拒絕。
接下這道旨意,捧起林珩拟定的章程,他告辭離開大殿。
馬桂和馬塘守在廊下,見他走出殿門,各自躬身行禮。
公子原沒有停留,捧着木盒一路疾行。快步走下臺階,踏上宮道,他才長出一口氣,單手按住胸口,能感到飛快的心跳。
“決裂,機遇。”
鹿氏是他的助力,也是牽絆。
同鹿氏割席,他仍是晉室公子,有機會統帥大軍為國征戰,死後為宗廟供奉。
思及此,公子原深吸一口氣,頓覺雲開霧散,前路一片坦蕩。心中憂郁一掃而空,他抱緊沉甸甸的木盒,振動長袖,大步向宮外走去。
林華殿中,林珩命人送上熱湯,轉而同壬章提及田土,道出召他前來的真正目的。
“丈量郊地?”
“不錯。”林珩展開一張絹布,其上線條縱橫,繪有山川河澤,囊括肅州城周邊各鄉邑,“聞君在臨桓親走郊地,今将此事托付與君,未知可否?”
“敢問公子,此事可有限期?”壬章問道。
“半年為期。”林珩頓了頓,直言道,“先定逆臣田土,詳細記錄成冊,我有大用。”
“若遇阻撓,仆能否拿人乃至擊殺?”
“可,我予你一火甲士。”林珩不假思索,賦予壬章專斷之權。
壬章知曉此事兇險,卻無半分怯懦推拒之意。他在臨桓城多年,傲然強橫早已深植于心。
事固難,他也要迎難而上,不負林珩信任。
壬章疊手下拜,字字铿锵響于殿內,擊穿冬日凜風。
“公子信重,章銘感五內。必當竭盡所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