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宋晏禮第一次見這樣的場面。
條櫃上擺着兩個巨大的鋼盆，邊沿擦得锃亮，一個裝面，一個裝餡。
屋裏因為擺着桌子變得狹窄，幾個中年婦女圍在桌邊，熟練地揉面，搓細，揪出劑子，劑子又很快被揉扁，配合熟練，像運行多年的流水線。
俞昕站在秦媽旁邊，右手壓着擀面杖，面在她手裏轉了個圈，魔法似的變成薄片飛出來，他不自覺‘哇’了一聲。
感嘆被俞昕聽到，她忙裏偷閑看他一眼，他一本正經：“你好厲害。”
俞昕苦笑，厲害什麽，她擀的皮要供兩個手快的大嬸，忙得擀面杖都要滾出火星子了。
門開，秦朗端着果盤進來。
村裏就是這樣，每到過年之前，家家殺雞殺鵝包餃子置辦年貨，工作量巨大，不是單個家庭能獨立完成的。
今天他家包，大家都來幫，明天別人家包，他媽再去幫別人，這樣既能把活利索地幹完，又能一起聊聊天。
他覺得這就是年味。
而且，他人生最初的記憶就是這樣的場景，大人們和現在一樣忙着包餃子，他很小，穿開裆褲的年紀，旁邊坐着同樣小的俞昕。
她更屁事不懂，頭上戴着虎頭帽，下巴挂着口水，吭吭哧哧地從盤裏抓走一個橘子瓣，塞進嘴裏。
他把橘子塞進俞昕嘴裏。
俞昕一咧嘴，酸得失去表情管理，轉身把橘子吐到垃圾桶裏，“秦朗你煩不煩，故意挑這麽難吃的給我。”
跟在後面的李思羽一臉抱歉：“啊！很酸嗎，對不起，是我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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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昕趕緊擺手，“沒事沒事，也不是很酸。”
秦朗翻了個白眼，對平白無故被她背刺已經習慣，随手從果盤裏掰下一根香蕉遞給宋晏禮，“先墊墊，等會兒吃餃子。”
宋晏禮沒客氣，雙手接過去。
人多，活幹得很快，秦朗和俞昕負責擀皮，每個村裏長大的孩子都要熟練掌握包餃子其中一個環節，他擀皮還是俞昕教的。
包好的餃子很快裝滿盤，秦媽把盤子放到竹簾上，每次她回頭視線都會停留，停留在宋晏禮的臉上。
她咂咂嘴，感慨：“這孩子一看就優秀，臉上寫着100分呢。”
秦朗在旁邊插嘴：“滿分120哦。”
俞昕：“他是年級第一。”
屋裏的人同時發出驚呼，餃子也不包了，幾道慈祥的視線全都落在宋晏禮的身上，他卻低着頭，專注地把餃子擺整齊。
秦媽捂着心口，“我的天，年級第一穩上清華北大了吧。”
秦朗使勁擀皮，壓得桌子吱吱嘎嘎響，不鹹不淡地說：“上次考第七。”
俞昕瞪他一眼，“只考了一次第七好不好，你還好意思說別人呢，要不要我告訴嬸你期末的成績。”
秦朗動作加快，暗戳戳在桌下踢她一腳，言外之意：別把話題引到我這，謝謝。
和宋晏禮一起擺餃子的李思羽也往後縮了縮，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高中生，和長輩待在一個屋，話題最終都是這個走向。
好在秦媽心寬，邊包餃子邊說：“他啊，我也不指望了，我和他爸都是初中沒念完的榆木腦袋，他能拿到高中畢業證就比我們強了，實在考不上大學就去當兵。”
女人們話題轉得很快，三言兩語的功夫，已經說到要是去當兵的話可別去戈壁邊疆，鳥不拉屎的地方，信號都沒有，聯系也不方便。
宋晏禮默默擺完，把空盤送回桌上，起身活動筋骨，看向亮燈的窗外。
俞昕快速把手邊剩的兩個擀完，放下擀面杖，甩了下酸痛的手，“有點悶，我出去透透氣，思羽，你想不想出去？”
秦朗像看傻子似的看她，“外面零下二十幾度呢，思羽你可別去啊，她騙你陪她上廁所挨凍呢。”
李思羽本想答應，但她聽到秦朗叫她小名，兩頰微微泛紅，又穩穩地坐回去。
心虛地躲開她邀請的眼神，“是啊，外面太冷了。”
俞昕深呼一口氣，剛好和宋晏禮對視。
他說：“要去嗎？我陪你。”
秦朗心裏咯噔一聲，趕緊放下擀面杖去拿衣服，擺出主人的客氣，“不用不用，我陪她去，你坐着就行…”
衣服只套了一個袖，擀面杖就砸在他腦袋上。
秦媽把擀面杖塞回他手裏，大聲嚷嚷：“你走了誰擀皮，就讓清北陪她去呗，都來家了也不是外人，咱家廁所又不在荒郊野嶺大山裏，怎麽每次都想躲活…”
俞昕幸災樂禍地沖他做了個鬼臉，快速套上棉襖，宋晏禮也穿好，面向一衆眼神熱切的中年婦女，颔首道：“阿姨，我們出去了。”
秦媽連連點頭，笑得眼角堆起紋路。
待門關上後，拉着旁邊的嫂子說：“看着沒，還得是城裏的孩子，學習好有禮貌，白白淨淨像從電視裏出來的…”
李思羽雙手托臉，擺出一朵花的模樣，軟聲問：“阿姨，那我呢？”
“啊…”秦媽上下打量，語氣比剛才更熱情，“你更好，哎喲，長得真有福氣，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大胖閨女該多好。”
李思羽：……
“…謝謝阿姨誇獎。”
秦朗家院子很大，後面就是山，黑梭梭的一片，都是果樹。
院子裏鋪着紅磚，掃得幹幹淨淨，大門開着，燈籠的光照亮門口的小路，俞昕攏緊衣領，慢慢往前走。
她說：“宋晏禮，你聽到我嬸剛叫你什麽嗎？”
他輕笑，“聽到了，清北。”
她也笑，慢慢走過大門，燈籠的光照在他們臉上，像蒙了一層紅色的紗。
宋晏禮看到院牆外那處，猜測應該是廁所，往後退了一步，“你去吧，我在這等你。”
俞昕慌忙擺手，“不不不，我不去，只是想出來透透氣，”她聲音減弱，像是自言自語：“因為看到你往窗外看了幾次，以為你想出來。”
宋晏禮承認：“是，我想出來。”
“嗯，現在我們出來了，實際…”她環顧四周，冬夜，極冷，目之所及是看不透的混沌，“也沒什麽可看的。”
他卻擡頭，看向被薄雲遮住的彎月。
深冬的夜空，連星星都是冷的。她縮緊肩膀，腳在鞋裏左右挪動取暖，不想進屋，和他單獨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很珍貴。
她貪婪地看他垂下的發絲，微微凸起的喉結，和一呼一吸間，在空氣裏升騰消散的白霧。
門聲響，秦朗舉着裝滿餃子的竹簾出來，嗷地一嗓子：“你倆在那傻站着幹嘛，一會兒凍成冰雕了。”
這一聲喊打破寧靜的氛圍，宋晏禮回頭，看到他把餃子放在擺好的凳子上，正準備往這邊走。
他的手落在俞昕肩膀，輕輕推了一下，“走吧，我們回去。”
餃子包到十點才結束。
俞昕手腕酸痛，坐在小凳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秦媽麻利地收拾桌子，大活兒完事，她渾身清爽，“多虧昕昕回來了，不然我們得忙到十一點。”
俞昕攤着手，怨念地說：“早知道要包餃子，我都不回來。”
秦媽露出得逞的笑，“你是聽說明天殺豬才回來的吧。”
“是這樣的。”
“放心，準殺，等會兒多吃點，明天早飯晚。”
人多，夜宵開了兩桌，大人在地下的圓桌吃，笨重的矮腿方桌支在炕上，坐四個人剛剛好。
秦朗把醋放在宋晏禮碗邊，突然想到之前的聊天，“我記得你說過很少吃自家包的水餃，今天也是趕巧，多吃點兒。”
他說話時宋晏禮認真地看他的臉，這似乎是家境優越養出的涵養，秦朗怎麽感覺，他的眼神裏還藏着別的情緒。
可別因為一頓餃子就愛上他了…
想到這，瞬間惡寒，他搓了搓汗毛直豎的胳膊，趕緊招呼：“快趁熱吃吧，別客氣，就當在自己家。”
俞昕夾了一顆放進嘴裏，慢嚼，細品，轉頭喊了一聲嬸，“真好，沒放姜末。”
秦朗用筷子敲她頭，“應該感謝我好不好，我要是不轉告，誰能知道你不吃姜。”
俞昕大聲：“我嬸知道，對吧？”
秦媽從熱鬧中分出神，熱情地說：“我知道啊，昕昕可是我看着長大的，特意放的姜水；還有那個…清北，思羽，你倆也多吃啊，煮了好多呢。”
李思羽捧着碗，毫無察覺地把心裏話說了出來：“好幸福，我直接嫁到這裏算了。”
屋裏人多，俞昕瞳孔地震，在桌下踢了踢她的腳，她沒反應，旁邊的宋晏禮卻愣住，低頭，腿邊溫熱，一只明黃色的襪子貼在旁邊。
李思羽慢半拍反應過來，“我是亂說的啊，你們就當沒聽到。”
秦朗嘴裏塞着兩顆餃子，松鼠似的嚼着，“你這是吃美了，覺得這挺好，等開春了我帶你上地裏埋土剪枝幹農活試試。”
李思羽紅着臉瞪他，“我才不來呢。”
……
夜深了，外面溫度下降，屋裏卻越來越熱。
地下的圓桌更熱鬧，大家七嘴八舌地說着鄉鄰八卦，時不時爆發一陣哄笑，雙層窗戶早就覆上一層水霧，俞昕把餃子一顆一顆送到嘴裏，胃裏逐漸充盈。
吃飽了，她放下筷子，想去別的屋透透氣，腳剛挪動，卻被一只燥熱的手按住。
宋晏禮面色如常，吃東西時也是一副斯文模樣，可桌下，他卻用力抓住俞昕的腳，拉回到自己的腿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