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太陽沒有升起,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俞昕頭上綁着孝布,大家都在哭,她卻哭不出來,木然地跪在靈棚裏,先生讓做什麽,她就做什麽。

韓家老太太來吊喪,拿起兩張燒紙,又從兜裏拿出一張年月久了的字據,跪在火盆前。

燒紙和字據一同淹沒在火裏,俞廣成擡頭看她,她卻別過臉,自顧自念:“老爺子走好,你要的東西我燒給你了,可別走順腿了,還去我家要。”

喇叭聲震天響,輕松蓋過俞然的哭聲;俞然哭得很醜,閉着眼,嘴張得老大。

俞昕想到小時候,爺爺抱着剛會走路的俞然,驕傲地說:“還是孫子好,等死了可有人給我哭靈了。”

哭吧,他一個人哭足夠了。

她不會因為爺爺偷偷多給壓歲錢,或者擔心她餓帶去吃漢堡而哭,更不會因為全家人都反對她去北京,他卻偷偷塞錢支持她而哭。

爺爺對她一點都不好。

她慢慢往前走,棺木已經打開,親人轉圈看最後一眼,她看到老人的臉,蒼白平靜,就像還活着,明明昨天還活着的。

守夜,恍恍惚惚地跪着,燃盡的香灰散發讓人昏昏欲睡的味道,她耷拉着頭,一下一下的要睡過去。

倏地,靠到一個肩膀。

她睜開眼,在冷白色的昏暗燈光中,看到長出胡茬的下巴,淺色的唇,微微抿着,他看到她睜眼,輕輕抖了下肩膀,“眼睛閉上,睡會兒。”

雨後的沁涼貫穿長夜,天還沒亮,送葬的隊伍就啓程,走過曲折的小路,爬上蜿蜒的長坡,終于到達山頂。

太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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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穿透長青針葉,灑下金色的光輝,幾只喜鵲在樹梢鳴叫,聽到尖銳的喇叭聲,紛紛逃離,驚慌中落下一片羽毛,混着清晨的露水和黃土,一并填在墳頭。

*

到家已經下午。

家裏地方小,來的親戚還要住一宿再走,俞昕這幾天沒怎麽睡覺,下山到家就站不住了,靠在門邊直打晃。

秦朗跟着忙前忙後,卸完棚子就差不多沒活了,進院,看到俞昕呆呆地站在那,直接過來攬住她肩膀。

“走,上我家住。”

俞昕回頭看了眼屋裏,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呢,她搖了搖頭。

秦朗才不管她,直接沖屋裏喊了一嗓子:“嬸,沒事的話我帶俞昕走了。”

沈秀早就身心俱疲,卻不得不提着精神招待親戚,事出突然,大家都不知道俞老爺子得了什麽病,七嘴八舌地說怎麽早上剛送去醫院,晚上就沒了。

話裏話外意思不管什麽病都有先兆,怎麽都不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

秦朗這一聲喊,正好把她從衆人的诘問中短暫解救出來,她疲憊地應着:“行,去吧,麻煩你了。”

俞昕在離開之前,聽到屋裏傳出奶奶的聲音,“不怪秀,他去檢查了,癌症晚期,連醫生都說治不好的…”

初夏的雨後,空氣裏透着絲絲涼意,樹蔭下的小路蜿蜒向南,直通秦朗家。

俞昕跪了兩天,膝蓋像廢了一樣,出了大門口,一百米一共摔了三次,最後一次扶起時,秦朗直接背起她。

俞昕吓一跳,錘他肩膀喊放她下來。

他就像沒聽到。

村裏的人越來越少,小路上沒人走,雜草肆意瘋長,俞昕趴在他背上,腳下是露水未消的草尖,沒走多遠,鞋就被打濕了。

冰涼的濕意迅速滲透,腳在鞋裏不舒服,她委委屈屈地哭出來。

秦朗以為她不想讓他背才哭,安撫道:“沒事,沒人能看到,路上連只螞蟻都沒有,再說了,我背着總比你不停摔跟頭強。”

俞昕抹掉眼角的淚,抽泣着說:“我爺死了,我沒掉幾滴眼淚,露水打濕我的鞋,我怎麽就哭出來了,你說,我是不是太冷血了。”

秦朗下意識擡高她的腿,避開露水。

他說:“瞎說,你才不冷血。”

俞昕的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兩條胳膊軟軟的垂在他身前,随着走路的頻率,慢慢搖擺。

她忍着淚意,心裏想着爺爺的好,嘴上卻是埋怨:“小時候,我和俞然在大門口玩,突然跑來一條狗,瘋了似的追我們,我怕俞然被狗傷到,還護着他先走,轉頭就看到我爺抱着他往屋裏跑,都不管我。”

秦朗點頭,“我記得,還是我把狗打跑的。”

“是吧,還有一次俞然弄壞了家裏的擺鐘,他明明知道,還硬說是我弄壞的,一直罵我……”

她喋喋不休地埋怨,秦朗專心爬坡,待走到平地,擡頭,熟悉的紅瓦隐在綠色最深處;沿路沒有人家,路邊是碗口粗的楊樹,風吹樹葉嘩嘩響,也吹涼了他被汗濡濕的額角。

他逗她,“小心被你爺聽到半夜來找你。”

俞昕吸着鼻子,嘴硬地說:“我等他來找,我要問他,是不是因為生病了,知道自己沒多少時間了才對我好。”

秦朗下意識反駁:“怎麽會?”

她環緊他的脖子,側臉貼在他後頸,聲音悶悶的,“無所謂了,反正我一直都不招人喜歡。”

“誰說的?”

“我說的。”

“亂說。”

秦朗腳步放慢,平時油嘴滑舌,此刻卻突然變得正經。

“八斤,記不記得上小學的時候,咱們離學校最遠,每到下雨下雪的惡劣天氣,我們都會遲到。班主任你還記得吧,姓劉,五十多歲天天拉着臉,站在校門口卡時間,凡是遲到的都得罰站。”

他唇角彎起,“你比我大一個月,個子也比我高,你知道我怕丢臉,每次罰站都把我拉到你身後,擋得嚴嚴實實,那時候我就想,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好的人。”

背後安靜,只感覺到溫熱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耳朵上。

距離這麽近,他忽然緊張,更驚詫此刻腦海裏閃過的一句話;心跳聲掩蓋所有雜音,他試着把那句話讀出來。

“我也會一輩子對你好。”

有風拂過耳邊,她的呼吸聲依舊平穩。

她沒有說話。

她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

這一覺,她睡了好久好久。

爺爺沒有來到她的夢裏,氣急敗壞地找她對峙下午說的胡話,她甚至沒有做夢,大腦空白一片。

所以,她漏掉了很多事。

俞然當天晚上就被送回江北,任他怎麽哭鬧都沒用,暑假還沒到,他還得繼續上學。

宋晏禮發出的消息一直沒收到回複,打電話也關機,他着急,像那年冬天一樣,坐上客車,翻山越嶺走到這裏。

他到的時候,是傍晚,秦朗站在院門口,遠遠看到那人影,一眼認出是宋晏禮,趕緊回屋拿摩托車鑰匙。

晚飯剛好,秦媽端着飯盆,差點被他撞掉,剛想罵人,就看他折返回來,捂住她的嘴,叮囑:“別叫醒俞昕,讓她睡,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宋晏禮在看到紅瓦屋頂時聽到的摩托車聲,沒等看清是誰,秦朗就到了,他穿着白色短袖,因為車速太快,頭發被風吹得像刺猬。

他單腳踩地,支撐着摩托。

宋晏禮難掩疲憊,“秦朗,你知道俞昕家在哪嗎?”

秦朗點頭,“我知道,但她現在不在家。”

“那她在哪?我這幾天都聯系不上她。”

秦朗認真地看着他,那張焦急的,風塵仆仆的臉,真是…奇怪的不順眼,所以故意放慢語速:“她在我家。”

宋晏禮松了一口氣,急急往前走,“我去找她。”

手臂卻被秦朗拉住,力氣很大,輕松讓他停住腳步。

秦朗的态度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雖然冷淡,卻很有禮貌,很難相信,他們也曾是勾肩搭背的好朋友。

“她在睡覺。”

宋晏禮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不過很快恢複平靜,他甩掉秦朗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我只看一眼就好。”

“她很累,而且剛睡。”

“我不會吵醒她。”

“天馬上要黑了,我家沒地方住。”

宋晏禮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秦朗知道他的意思,淡淡地說:“她爺剛剛去世,家裏來了很多親戚,你一個外人……”

他故意不往下說了。

宋晏禮攥緊拳頭,指甲深深紮進掌心,好在刺痛讓他保存一絲理智,低聲問:“她還好嗎?”

秦朗勾了勾唇,順手從車後拿起安全帽遞給他,“很好,有我陪着她呢,我送你去鎮上吧,找個旅店住一夜,明天早上再回江北。”

無聲對峙,安全帽到底被他接了去。

摩托車一路疾馳,揚起陣陣塵土,十分鐘後,停在鎮上最貴的旅店門口。

宋晏禮把安全帽還給他,在他準備返程時,突然說:“這幾天辛苦你了,謝謝你替我照顧俞昕,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

秦朗在他說這句話之前,以為自己已經贏了,嘴角沒來得及收回去,就反問:“你說什麽?”

宋晏禮微笑,又變成他熟悉的那個波瀾不驚的學霸。

他慢聲說:“俞昕是我女朋友,我們會一起上大學,談很久的戀愛,然後結婚。秦朗,以後的日子還很長,也祝你有個好前程。”

這些俞昕都不知道,她三天後回江北了,在洗衣服的時候随手翻兜,摸到一個絨布面的盒子,打開,裏面躺着一對波紋金耳環。

是秦朗塞進去的,怪不得送她走的時候,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物歸原主’。

漫長的暑假,錄取通知書從祖國的最南方郵寄過來,那裏四季如春,從來沒有下過雪。

她編輯消息,發給李思羽,最後問她去哪裏上大學。

上午的消息,晚上才收到回複,只有簡短的幾個字——本地,護理。

宋晏禮不負衆望地收到來自北京的錄取通知書,名字在學校門口的公告欄第一行,俞昕去超市買包紙,都能聽到店主和顧客議論——聽說沒,縣裏不得給那孩子點獎勵啊。

宋晏禮給俞昕發了很多消息,卻在得知她沒有考到北京之後,忽然沉寂,在某天的深夜給她打電話。

聲音很低:“沒關系,我會想辦法。”

“什麽?”

“我想辦法去你那。”

俞昕心跳加速,聲音卻很輕:“宋晏禮,你說,我們是不是挺幼稚的,就是牽幾下手而已,怎麽能算談戀愛呢?”

他沉默很久,“怎麽不算?”

“我覺得不算。”

“你覺得我不喜歡你?或者不相信我會為了你做一些…”

未說出口的話被她打斷:“相信,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你不喜歡我?”

她甕聲甕氣:“喜歡啊,但我确定不喜歡拿前途開玩笑的人,你這樣太傷你媽的心了。”

他低嘆:“我聽話太久了。”

俞昕聽出他的無力,突然後悔沒有為了和他在一起使出全力,也意識到,這段感情不是她單方面的暗戀成真,或許他比她喜歡他還要多。

她仿佛看到前路綻放的光芒,認真地說:“我承擔不起你叛逆的後果,既然我們之間的感情可以讓你放棄前程,那也一定會打敗距離,宋晏禮,我突然對異地戀感興趣了,你想不想試試?”

聽筒安靜兩秒,傳來他的聲音。

“好,我想試試。”

俞昕坐上南下火車的當天,秦朗也正式入伍,待她适應了南方濕冷的氣候和大學生活,才知道秦媽因為他去當兵在家罵了半個月。

填志願時想離家越遠越好,可當距離真正拉開,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裏,學習的同時還要适應氣候和飲食,脆弱又占了上風。

久違的母慈女孝,每天都要通電話。

沈秀在電話裏說秦朗當兵的事,故意搬出秦媽罵他的原話:“真是個來報仇的逼崽子,東南西北好地方有的是,他偏要去鳥不拉屎的邊疆,還說給我寫信,他媽的都什麽年代了還寫信!”

俞昕用肩膀和耳朵夾着手機,把沒幹透的內衣從架子上拿下來,手被潮涼包裹,她蹙眉:“原來是去了邊疆啊,怪不得沒和我聯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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