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俞昕已經很久沒去過大廈裏的餐廳，對于宋晏禮的媽媽，她的內心很複雜。
崇拜她的能力，恐懼她生人勿近的氣質，和她比，自己就是職場底層，距離她的位置還有一萬光年的距離。
午休，俞昕抱着僥幸心理來到餐廳。當然，沒有意外，再次見到她。
情侶在沒有公開的情況下見到對方家長，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中午座位爆滿，俞昕端着餐盤，硬着頭皮坐在宋苑的對面。
她笑得乖巧，“阿姨好。”
宋苑就要吃完，她聞聲擡頭，表情有些茫然，“你是…俞…”
“昕，我叫俞昕。”
“抱歉。”
“沒事沒事…”
女人颔首，沒有接話，低着頭，優雅地夾起米飯放進嘴裏。
俞昕拿起筷子，突然想到什麽，手伸進包裏。
宋苑無心和她交流，兒子住哪已經知道了，沒有必要費力和她拉關系傳話，最後一口吃進去，她準備離開。
可是，剛一擡頭，就看到俞昕一臉緊張地給她煮雞蛋。
女孩還是和記憶裏一樣，不管是哭着坐她車裏趕去醫院，還是在教務處梗着脖子生氣，包括現在，心裏是什麽臉上就是什麽。
宋苑不禁感嘆，這樣的人進入職場，要磨多少年才能熬出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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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下筷子，面色疏離，“謝謝，我不要。”
俞昕眼神一慌，直接把雞蛋磕在桌上，三下五除二就剝好殼，執着地遞給她：“阿姨，我都剝好了。”
距離太近，恨不得送到她嘴裏，宋苑臉上閃過一絲不耐，很勉強地接過，“謝謝。”
随手掰開，在看到蛋黃的一刻，突然變了臉色。
俞昕發現她的異常，探身過來問：“阿姨，您怎麽了？”
很久之後，宋苑才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是…土雞蛋啊。”
“對！家裏拿給我的。”
宋苑很勉強地笑笑，俞昕還太年輕，讀不懂她笑裏的深意，傻瓜一樣直白地問：“您不喜歡吃嗎？”
“非常喜歡。”
本想離開的人因為一顆雞蛋改變主意，她把餐盤推到旁邊，掰下一半蛋清放進嘴裏，目光深遠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語氣不像剛才那樣疏離，還有些主動親近的意思。
“我生完晏禮坐月子，吃了三百個土雞蛋。那時是冬天，雞蛋不好買，晏禮的爸爸騎着自行車，挨家挨戶問，跑了一周，手腳和耳朵都凍壞了，才勉強買夠。”
俞昕規規矩矩地坐着，不知怎麽想到自己家。
在她童年的遙遠記憶裏，只要爸媽一吵架，就要翻出陳年舊賬，當下争吵的原因也被忽略，沈秀不止一次指着俞廣成的鼻子罵：“當我嫁給你過了什麽好日子呢，坐月子連雞蛋都沒吃到…”
她無心對比兩位母親之間的差異，另一面的狀況已經急轉直下。
宋苑輕嘆：“晏禮兩歲的時候，他爸爸車禍去世，肇事方賠了三十萬，晏禮的奶奶把錢獨占了，她要錢，也要孫子，就是不要我，頭七剛過，她就要趕我走。”
俞昕愣怔，和宋晏禮在一起那麽久，他幾乎不說自己家裏的事，只言片語織成的事實像打滿異色補丁的舊袍，讓人不忍繼續追究。
宋苑的語氣和聲音，把俞昕帶回二十幾年前的村落，看到年輕的女人失了丈夫之後，還要被重重一擊。
而現實的宋苑卻面帶得體的笑，捏着另一半蛋清放進嘴裏，很細致地品嘗。
“我離開那天，是深秋的傍晚，晏禮在睡覺，他旁邊放着我要帶走的行李，我只用了一秒鐘就作出決定，把睡着的他背起來。”
俞昕抿着唇，“你把他帶走了。”
“對！我背着他，走小路，整整走了一夜，終于走到江北。”
“他在我背後睡了又醒，我累得不成人形，在覺得自己馬上要死了的時候，他在我耳後喊了一聲媽媽。”
俞昕輕輕‘啊’了一聲，眼角微微泛起紅。
宋苑卻像在說別人的事，眼神也變得冷硬，“那時我發誓，我一定要在城裏立足，出人頭地，我的孩子會擁有世間最好的東西，我要比拿了賠償款的老太太更有錢，她別妄想晏禮再回到那個破村子。”
俞昕聲音悶悶的，“他現在很好。”
宋苑輕笑，“是，他很好，我很驕傲。”
“您也很好。”
“可惜，他不這麽想。”
女人的笑容裏溢出苦澀，“或許每個母親在生下孩子的時候，都為自己埋下詛咒，我活了這麽多年，各行各業都體驗過，唯有在母親這個職位上，體會到了什麽叫費力不讨好。”
俞昕想了想，“我媽也說過類似的話。”
宋苑卻探身過來按住她的手，“她當然比我幸運，有你這樣的好女兒，我要是她的話，做夢都會笑醒。”
初夏，氣溫舒适，餐廳裏沒開空調，女人的手卻極冷。
她說完，如夢初醒般露出歉意，“一顆煮雞蛋而已，我唠叨這麽多，沒耽誤你時間吧？”
俞昕用力回握，企圖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她，“沒有沒有，我公司時間還算自由。”
宋苑卻緩緩收回手，“那就好，我很喜歡你，這裏節奏快壓力大，幸好我們離得近，這樣在一起聊聊也蠻好的。”
俞昕在聽到那句‘我很喜歡你’時，短暫失語，這句話像條魚一樣鑽進心裏，尾巴劃過的地方激起雀躍的漣漪。
她慌亂點頭，“好，我…我也覺得很好。”
*
下午，公司茶水間。
俞昕端着已經變涼的咖啡，看着手機裏最新發布的防控信息，政策天天在變，回家堪比西天取經。
她給宋晏禮打電話，本想坦白今天見到他媽媽的事，她不明白相依為命的母子，怎麽會鬧到要斷絕關系的程度。
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電話接通，她還沒開口，宋晏禮就主動，“俞昕，我準備退了這個公寓，去你那邊租一個。”
一句話打斷俞昕的思緒，她不贊同，“搬家太麻煩了，而且租到我這邊，你離工作室就遠了。”
“沒關系，我時間自由，這樣的話你也不會那麽辛苦。”
她放下杯子，回憶手機裏密密麻麻的高風險标記，嘆了一口氣，“眼下這樣，房子大漲價，也不太好租…”
宋晏禮低聲說：“不用擔心錢，一切有我。”
退租和重新找房這件事不需要她操心，也幸好不用她操心，光是工作上的事就足夠讓她煩的了。
小劉推門進來，看她在打電話，吓得趕緊使眼色——差不多得了，被領導逮到直接給你扔開除名單裏。
她只好匆匆挂斷電話。
茶水間是公司裏最後一片淨土，出了這個門，就得打起精神，在裁了一批員之後，氣氛越來越緊張。
小劉拉她去廁所，兩人中間只隔着一塊板，卻不敢說話，一人捧着一個手機，手指飛速敲動。
【劉曉月】：趕緊的，毀滅得了，我真受不了，怎麽沒完沒了呢。
【俞昕】：是啊，我那個碼總刷不出來，好怕進不去地鐵。
【劉曉月】：我早說什麽來着，你路程遠，太危險，萬一誰在你旁邊打個噴嚏，你倒黴催的就中招了。
【俞昕】：不能那麽寸吧。
【劉曉月】：不好說，實在不行你去我那住吧，夠大，能睡下。
【俞昕】：不用，我男朋友說要在附近租房，正找着呢。
隔板另一面傳來打趣的啧啧聲，小劉說：“行啊你，找了個這麽好的男朋友，怪不得都說好男人不在市面上流通呢，合着在高中就得按住。”
俞昕用手機敲了下隔板，“瞎說什麽。”
“我可沒瞎說，這附近的房子嗖嗖漲，尤其那種物業給力，各項基礎設施好的，萬一真給封家裏了，能救命呢。”
兩人同時出來，俞昕邊洗手邊說：“那種的也貴吧。”
“呵，超貴，貴到我這副貧賤身子下輩子都不一定能住進去。”
俞昕被她誇張的描述逗笑，自嘲道：“那完了，我也住不進去。”
小劉擺擺手，“你沒事，你男朋友有錢。”
“你怎麽知道？”
“猜的呗，去年見過幾次，穿的衣服開的車都不便宜，一看就比你家底厚實。”
俞昕低頭擦手，避開她求證的眼神。
開玩笑似的自嘲：“這裏的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比我家有錢。”
“也不必這麽誇張，你幸運地找了個財力雄厚的男朋友，光是這點就秒殺大部分人了，現在沒有，早晚得有。”
俞昕是覺得很幸運，幸運的是暗戀成真，最好的年紀喜歡的人，現在依然在身邊，這是愛情，和財力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皺眉，“我們是真愛好不好。”
小劉拉長音，“好～”
“再說了，是他媽有錢，他從不靠家裏！”
小劉了然，輕輕拍了拍她肩膀，“放心，富二代都有這個階段的，覺得自己可行了，一頭紮進社會，然後被鐵拳無情錘打，最後含淚回去繼承家産。”
俞昕繃着臉，暗暗磨牙。
她一把揪住小劉的腰肉，“你今天怎麽回事，說的話我怎麽這麽不愛聽呢。”
小劉疼得連連求饒：“松開松開，我錯了還不行嘛。”
俞昕卸掉大半力氣，沖她虛虛揮了揮拳頭，小劉趕緊抓住她的手，軟聲說：“我是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你有男朋友當靠山，不像我一個人，這兩個月開的錢都扔房子裏了，欠你的一時半會兒是還不上了。”
俞昕瞪眼，硬是掙脫出手錘了她一下。
“我又沒催你還！”
小劉被錘了也笑嘻嘻，從背後推着她出洗手間，“哎呀，我知道，我這不是不好意思嘛，消氣哈，等會兒請你喝咖啡。”
俞昕剛想宰她一杯，手機卻在衣兜裏響起。
是秦朗打來的，她接起。
不管是小時候，還是長大，他身上沒有歲月流逝的痕跡，還像高中一樣，大着嗓門說：“嘿！我剛到北京，給你捎東西了，來取一下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