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中午在餐廳裏，俞昕見到宋苑。
一身白色西裝，頭發燙了波浪，淺淺遮住左側臉頰，她端着餐盤，微笑着坐在俞昕的對面，“杏很好吃，謝謝你。”
俞昕挺起上半身，“您喜歡就好。”
宋苑吃得很少，一拳頭米飯，配兩種綠色蔬菜，雖年近五十，身材卻保持得很好，在俞昕看來，她只比高三見到時多兩條細紋罷了。
宋苑感覺到她的目光，擡眼，捕捉到女孩倉皇移開的視線，忽地笑了。
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俞昕，你是個很好的孩子。”
俞昕‘啊？’了一聲，筷子拿起又放下，有些語無倫次，“我挺普通的。”
宋苑笑了，“不要妄自菲薄，我認識很多像你這麽大的女孩，她們都是從小地方來，置身在繁華裏，覺得自己多念了幾年書，就什麽夢都敢做。”
俞昕下意識想到昨晚的事，“年輕嘛，可以理解。”
宋苑微笑，“我不理解。”
她放下筷子，滿眼慈愛地看着俞昕的發頂，“我了解她們，生在好時代，順風順水地長大進入社會，賺了一點錢，就覺得自己在這個城市立足了，實際呢？房租是男朋友負擔的，生活費是家裏補貼的，能力是不足的，眼睛是長在頭頂的。”
俞昕默默地聽着，她第一次聽宋阿姨說話這麽尖銳，或許是昨晚被下屬傷到心，但不得不說，這句話也精準紮到俞昕。
這也幾乎在說她了，除了不用家裏補貼生活費，剩下的三項全中。
可是，為什麽大家只看到男人負擔房租，看不到女人維持的家務和生活瑣碎，在她內心的天平裏，自己從沒占過關于金錢上的便宜。
見她沉默，宋苑拿起筷子，夾起一片青菜放進嘴裏，很慢地嚼完，女孩還沒有說話，她彎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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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年輕的我很像。”
俞昕驚訝，宋苑笑着伸手過來，冰涼的指尖落在她的手背上，一下一下輕點着，“不肯服從命運的安排，憑着一股韌勁往前走。”
“宋阿姨，我其實…”俞昕渾身不自在，她很少聽到這種誇獎，有種上升到更高層面，把她架到火上烤的不适。
宋苑渾然不覺，依舊笑容親和，“你就當我是你的媽媽，有什麽困難來找我就好。”
*
天氣轉涼，公寓到期，宋晏禮卻沒能找到合适的房子。
有不可抗力因素，也有人為原因，每次看好了都會出現各種意外，有一個甚至已經簽好合同，房東還因此賠了違約金給他。
幾次之後，他也明白有人不想讓他租房。
點開手機，把電話號碼從黑名單裏拉出來，直接打電話過去，瞬間接通。
“晏禮，媽媽終于等到你的電話了！”
宋晏禮站在工作室的窗邊，北京的初秋，樹葉剛剛泛黃，他記憶裏的秋天，是從女人不厭其煩地訴說開始。
她把自己描述成英雄，在二十幾年前的秋天，受了很大的苦，把他從那個閉塞的鄉村裏解救出來。
她身處絕境，手裏拿了一副最爛的牌，卻憑借自己的努力，贏了最多的錢。
她是他的神，是救世主，是有資格掌控他一切的人。
她也确實這樣做了。
宋晏禮人生的每個轉折，都在她的決策下進行。
在一貧如洗時上最貴的幼兒園，家裏所有的錢都送進興趣班，她為此竭盡全力，雖然當時她只是在賓館打掃衛生的清潔工。
後來，一年比一年好，房子變大，衣服變貴，興趣班變成補課班，他像一只被鞭子抽的陀螺，就這麽轉着長大。
他沒有不感恩，只是需要一點自由的空間，需要一點點母愛，在他最渴望這些的時候，曾脆弱地祈求過，換來的卻是更嚴厲的苛責。
她抽他巴掌，恨鐵不成鋼，眼裏溢滿母親的失望。
——你怎麽可以軟弱！我一個人在外面打拼，你以為我不想自由？我也想坐下來和你好好吃頓飯，可你沒有爸了，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沒看到嗎？我們身後是萬丈深淵，一刻都不能松懈，我們要拼命，要離開這裏，你難道不恨這裏嗎？
宋晏禮很想說，我不恨，我喜歡這裏。
喜歡冬天鋪滿白雪的街道，喜歡校門口那條和俞昕走的紅磚路，喜歡通往鄉下搖搖晃晃的客車；他不喜歡秦朗，卻不止一次夢見通往他家的山路，挂在大門上的紅燈籠，挂在天上冷冷的月亮，還有從鍋裏撈出的熱氣騰騰的餃子。
高中的友情簡單又短暫，卻讓他學會了如何與人相處，大學那幾年，他一點一點撕掉厭惡的軀殼，長出全新的血肉。
他不再是小孩子，不需要神的庇護。當然，也不需要母親的掌控。
“我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請你，不要再插手我的人生。”
大廈餐廳的走廊盡頭，宋苑拿着手機，沖遠遠和他打招呼的俞昕點了點頭，微笑着說：“我并沒有插手，如果你覺得遇到很多困難，那媽媽只能告訴你，現實生活就是這樣。”
宋晏禮深吸一口氣，反駁的話卡在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口。
因為她說得沒錯。
宋苑聽着耳邊的呼吸聲，目光一直在俞昕身上，她今天穿的白襯衫，淺色牛仔褲，側面看薄薄一層，不紮眼，不時尚，稍不注意，她就消失在人海裏。
宋苑淡淡地移開視線。
“上次去你那，只是完成我給你做一頓飯的心願，沒有問和你同住那個女孩的事，也不敢再去打擾你。”
“晏禮，人是會變的，現在我們身處不确定的恐慌中，我別無所求，只希望你平安。”
宋晏禮不自覺握緊手機，在挂斷之前，聽到女人疲憊地說：“我們不是仇人。”
*
宋苑坐下的時候，俞昕的飯剛吃到一半，她問了聲好，得到微笑回應後，有些拘謹地拿起筷子。
“有男朋友嗎？”
俞昕心跳漏了一拍，坦白說：“有的。”
宋苑笑着看她，“他很幸運啊，有你這樣好的女朋友，在一起住嗎？”
“嗯…算是吧。”
其實俞昕有将近一個月沒和宋晏碰面了，他最近大加班，還要忙着找房子，幾乎睡在工作室了。
“挺好，在一起住總比一個人好。”
俞昕咬牙，“阿姨，其實我和宋…”
“不好意思！”宋苑抱歉地打斷她的話，晃了晃手機的秘書來電，俞昕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消失無蹤，無力地看着走遠接電話的背影。
她支着下巴，筷子在餐盤上空盤旋，遲遲不落。
糾結，她覺得公開戀情應該宋晏禮來說，可眼下他們關系冰點，自己卻私下和他的媽媽越走越近。
俞昕腦子裏一團亂麻，兩天後，她坐在卡車的駕駛室，吃着甜李子，把憋了很久的心煩說給秦朗聽。
秦朗在旁邊吃蘋果，咬了太大一口，汁水噴到俞昕的衣袖上，他手忙腳亂找紙巾，被俞昕鬧心地按住。
“我說的話你聽沒聽啊？”
秦朗擦了擦嘴，“我尋思你這衣服挺貴的。”
“再貴也沒有我那包貴，你別給我逃避話題！”
俞昕在這裏沒有交心的人，表面和同事關系不錯，一起說笑，一起聚餐喝酒，一旦到下班時間，都換上疏離的臉。
只有同期的小劉還算近，可在她的眼裏，俞昕是手握中獎彩票的幸運兒，和未來婆家的雄厚資産比，什麽煩心事都不值一提。
她長嘆，“秦朗，你說我該怎麽辦啊？”
秦朗認真把蘋果吃完，對于她這一大堆牢騷沒什麽情緒波動，随口說：“這還八字沒一撇的事兒呢，你就自己往火坑裏跳是吧？”
俞昕翻了個白眼，“才沒有，我覺得他們是母子，總不會一輩子不聯系。”
“這跟你有什麽關系呢？”
她拿着半個甜李子愣住，脫口而出：“因為宋晏禮是我男朋友啊，我們早晚會結婚的，我不想夾在他們中間尴尬。”
秦朗咬緊後槽牙，“下車。”
“啊？”
“我讓你下去，去去去回家去，我推了哥們的酒局在這等你，結果你就跟我說這些鬧心事兒。”
他抱怨着，手也越過她的臉打開車門，俞昕急忙抱住他的胳膊，皺眉，撇嘴，假哭兩聲，“除了你也沒別人了，我還能和誰說啊。”
秦朗穿着短袖，被她抱住的地方是柔軟的溫暖，她穿着淺黃色薄毛衣，袖口繡着兩顆小草莓，旁邊突兀地染上指甲大小的污痕，是他剛才吃蘋果留下的痕跡。
他本想說松開，但北京的秋夜有些涼，他舍不得這片暖。
俞昕沉浸在自己的糾結裏，餘光看到秦朗的面色緩和，趕緊讨好地把手裏捏着的半個李子塞進他嘴裏。
“就讓我在這待會兒吧～”
秦朗拉着臉，滾動的喉結卻暴露了他的情緒，距離太近，胳膊上的溫度也升高，灼得他耳根通紅。
掙脫，回到自己的地盤，他手肘支在車窗邊，臉向外看。
郊區，沒那麽多奢華的霓虹，唯一的光亮是幾十米外超市的大燈，慘白白的顏色，照到這的光約等于無。
俞昕的半張臉隐在暗夜中，她也向外看，看黑漆漆的夜空，沒有一顆星星。
短暫的寂靜過去，秦朗轉過臉，打了個響指，“我有個好辦法！”
“說說。”
“你和宋晏禮分手，什麽鬧心事都沒了。”
暗色中，伸過來一只手，精準地落在他胳膊上，使勁擰了一圈。
他疼得龇牙咧嘴。
“我才不會和他分手。”
秦朗意味不明地笑，“他就那麽好？”
問題輕飄飄地砸來，俞昕腦海裏閃過無數關于他的碎片，很久之後，她才低聲：“他好啊，他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