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別墅燈火通明,比去年添了些年味,院裏的樹上挂着彩燈,車還離老遠就看到一片閃着光的紅彤彤。

室內溫暖如春,宋苑點燃昂貴的熏香,擺在飯桌的最中央。

她盯着跳躍的燭光,臉上挂着充盈的笑容,卻苛刻地對比角度,扶正,擡頭喊吳姐,“排骨多炖一會兒,晏禮喜歡吃入味的。”

她沒有厚此薄彼只記得兒子的喜好,鍋蓋掀開,一碗黃澄澄的雞蛋羹出鍋,淋了點醬油,放在飯桌的最邊緣。

到家,剛好開飯。俞昕從踏入這道門開始,身體就不由自主地拘謹。

她提起精神,拜年後,去洗手,幫吳姐端菜盛飯,最後自然地坐在雞蛋羹的旁邊。

宋苑滿意地笑了。

她穿着羊絨毛衣,新燙了頭發,每個波浪都一絲不茍地襯托她的臉,紅唇,珍珠耳環,定期醫美的皮膚,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

俞昕下意識想到沈秀,她只燙過一次頭發,沒有口紅,沒有珍珠耳環,醫美是什麽更是聽都沒聽過。

今天大年三十,她應該紮着舊圍裙,輾轉在菜板和鍋中間,爐火正旺,她趁着油熱,把一盆排骨扔進鍋裏。

巨大的盆,小山一樣堆積的肉…

“俞昕?”宋苑奇怪地喊了她一聲,同時,宋晏禮也在桌下準确無誤地握住她的手。

她驚醒,馬上堆起笑容,“阿姨。”

“是菜不合口味嗎?沒關系,想吃什麽我讓吳姐去做。”

“沒有沒有,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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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

宋苑餘光看了眼兒子,見他還是那副冷淡的樣子,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起身,從旁邊的鬥櫃裏拿出一個袋子。

銀色絲絨盒子,裏面躺着一條鑽石項鏈。

她推到俞昕眼前,面帶歉意地說:“離家太久,家裏的習俗我都忘了,按理說,去年就應該給你的,晚了一年,別往心裏去。”

俞昕呆住,有些語無倫次,“呃…阿姨,這…我不要,太貴重了。”

宋晏禮也說:“她不喜歡項鏈。”

宋苑冷笑着看兒子,不是他以前見過的咄咄逼人,他曾在和諧家庭見過這種眼神,雖在嫌棄,其實是寵溺,這副表情是在說——你這臭小子懂什麽。

她也正如他所想,直接忽略他的幫腔。

用溫柔慈愛的語氣對俞昕說:“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禮物,你的鎖骨很漂亮,戴上一定很好看。”

沒有心理準備,她的手松了又緊,在宋苑的執着下,收好禮物。

年夜飯氣氛比去年和諧,宋晏禮在飯桌上習慣不說話,今天卻不知怎麽了,偶爾還接上幾句,每次接過去,宋苑的目光就定在他臉上。

像在彌補過去忽略的遺憾。

在卧室裏,宋晏禮幫她戴上項鏈,極細的鏈子,吊墜是一顆鑽石,被貓尾形狀的碎鑽包圍。

她看鏡子裏的女孩。

很久,很久沒有認真看過自己了,這樣疲憊的臉在高三時出現過,準确來說,是因為耳環事件鬧到教務室,然後和沈秀大吵冷戰的時期。

她自嘲地笑笑,擡頭問宋晏禮:“你當初,為什麽喜歡我啊?”

他似是沒想到她會問出這種問題,愣了一下,随即,手撫上她的側臉,輕輕摩擦着。

微微有些粗糙,劃過皮膚時能感覺到丘陵一樣的掌紋,她呼吸間,捕捉到一絲若隐若現的煙味。

她垂眼,按住他的手。

“問你吶!”

他站在她身後,看着鏡子裏的她,一字一字的,似乎自己也在斟酌,“你的自由,你的靈魂,你旺盛的生命力。”

俞昕撲哧一聲笑了,“你不是很忙麽,還有時間讀詩啊?”

他捏了捏她的臉,“這是我原創。”

……

樓下,宋苑小口啜着茶,聽到樓梯傳來的腳步聲,笑着說:“還沒睡?”

宋晏禮穿着運動套裝,手插在褲兜裏,窗外霓虹晃眼,鞭炮零星地從遠方傳來,記憶在他腦海裏複蘇。

他也跨過年,在很小的時候。

家裏空蕩蕩,小桌上的書本雜亂地堆着,旁邊擺着幾顆酥糖和一盤帶皮花生,他一個人在家看春晚。

眼皮支不住了,他硬撐着等來倒計時,然後跑去窗邊,看着夜空裏炸開的金色煙花,虔誠地合掌閉眼。

——新的一年,希望媽媽不要再罵我,多多陪我。

他眼神閃了閃,故意不看窗外。

吳姐去睡了,會客廳只有宋苑一個人,她坐在歐式沙發上,手邊擺着茶具,熱氣氤氲,空氣彌漫着清淡的香味。

她說:“坐一會兒,喝杯茶。”

他站在那,視線不感興趣地劃過,“我不喝茶。”

她極有耐心,“好,我又記住一項,我兒子不喜歡喝茶,不喜歡喝茶的話,喜歡喝什麽?”

宋晏禮沒有回答,向前一步坐下了。

過去的二十幾年,他們從來沒這樣心平氣和地對坐,宋苑也意識到這點,心生惆悵,語氣也變得悲傷。

“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真快。”

宋晏禮依舊沉默。

宋苑笑笑,表情突兀地變得輕松,“我真感謝俞昕,如果沒有她,我不會找到你,有些解釋對你來說是狡辯,但她能懂,一個女人獨自在外面闖意味着什麽。”

他深呼吸,“我知道你辛苦。”

“知道我辛苦,說明着你在外面也受了苦,我不想你感同身受,我希望你回家。”

空氣短暫安靜,宋晏禮抿着唇,回家這兩個字仿佛觸發了不堪回首的按鍵,他眉頭緊皺,不想再聊下去了。

宋苑第一時間接收到信號,這麽多年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的經驗,對付二十幾歲的孩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說:“不回也沒關系,你是男人,皮糙肉厚無所謂,我擔心的是俞昕。”

說着,拿起茶壺,倒了一滿杯,端到鼻尖嗅了嗅。

“她和我年輕時很像,家裏什麽忙都幫不上,也沒有過硬的履歷,一個人在外面,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得靠自己。”

宋晏禮直直看她,她不客氣,“不然怎麽辦呢,男朋友搞叛逆,放着舒服的日子不過,出去睡狗窩。”

他冷聲說:“她不會這麽想,你不了解她。”

“我不了解?”宋苑輕笑,“男孩都很天真,覺得念一首情詩,淩晨爬山看星星,随手在路邊拽一朵花,女孩就死心塌地了。”

“愛情沒那麽簡單的,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麽執着地修補我們的關系,她戴上項鏈時是什麽表情,她累了一天,是想回到不足四十平的出租屋,還是豪華別墅呢。”

一連串诘問之後,宋苑抿了口茶,淡淡地說:“你還是沒長大,大人不會只顧自己。”

……

俞昕站在鏡子前,黑發垂肩,素着一張臉,穿着淺灰色睡衣,方領,剛好露出鎖骨,還有…鑽石項鏈。

剛畢業時對這些還挺感興趣,口紅大熱那年,她也忍痛買了兩支大牌,和平替混着塗。首飾類的,也通過社交平臺的廣告認識很多,不過都是遙不可及的價錢。

唯一能撐場面的,還是高中時買的那對金耳環。

得益于宋晏禮的眼光,波紋細圈的款式到現在也沒過時,戴着參加過公司年會,還有兩個同事的婚禮。

夜還未深,她躺在床上,鑽石吊墜壓着喉嚨,明明掂着輕飄飄,卻這麽重,重到她呼吸都困難。

起身,捏着吊墜,在糾結是這樣忍着到習慣,還是解下來。

宋晏禮站在門口,不知看了多久,俞昕感覺到他的目光,手馬上松開,笑着問:“要睡覺嗎?”

他搖頭,走過來,坐在床的邊沿。

視線掃過她的脖頸,“你戴很漂亮。”

俞昕不習慣這種直截了當的誇獎,不自在地說:“真的?”

“嗯。”

她決定不摘下來了,早晚會習慣的。

“俞昕。”他突然喊她名字。

“嗯?”

“你當初為什麽喜歡我?”

俞昕揚手捏了捏他的臉,故作坦誠,“你的自由,你的靈魂,你旺盛的生命力。”

他扯了扯嘴角,“你知道的,這些我都沒有。”

還以為是閑聊,怎麽看起來挺認真呢,俞昕盤起腿,支着下巴,仔細回憶。

初見是新生入學儀式,作為學生代表的他上臺講話,一張幹淨的少年臉,因為忘記戴眼鏡,走到她面前。

在高中,喜歡成績優秀的異性是理所當然的事,年級第一,老師的驕傲,學生的榜樣,班裏一半的女生都在搞暗戀。

她是其中最平凡的一個。

少女時代的心事都記在日記本裏,那是她文筆最好的階段,記錄了最初的怦然心動,确定關系,到每天都舍不得挂電話的異地。

他溫吞似水,浪漫的片段很少,卻給她一種天長地久的安全感。兩人面對面,她看着他的臉,能想到他八十歲的樣子。

他握住她的手,“你還沒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她忍着笑意,這樣顯得特別不真誠,“喜歡沒有理由啊,就是喜歡你。”

“好吧。”

“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他眨眨眼,“是你先問我的。”

這樣啊…

俞昕枕在他的腿上,從下往上看,剛好是他的下巴,胡茬長出來了,她伸手過去戳了戳。

“你記不記得臘八節的第二天。”

他低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透出一絲迷茫,“我記得臘八節你給我送粥,第二天怎麽了?我想不起來。”

俞昕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那天中午你找我,說盒子忘記帶了,讓我陪你回家取。”

他恍然,“我記得,進屋取完盒子就出來了,兩分鐘都不到。”

“嗯,但我一直記得那天。”

他面露不解。

俞昕慢聲說:“那時我家租房子住,我的房間陰冷不見光,去你家那天,我才知道冬天的陽光也會刺到眼。”

宋晏禮沒有接話。

在他的世界裏,冬天的陽光最讨厭,室內供暖本就又熱又幹,太陽也跟着湊熱鬧,從早照到晚。

加濕器開一整天,鼻子還是幹到流血。

畢業後,和宋苑有過一次激烈争吵,她想讓他去歐洲留學,他卻對冰島瑞典這種有極夜的國家感興趣。

她恨鐵不成鋼,他也摔碎幾個昂貴的杯子,堅定地和她對峙。

俞昕沒在意他的沉默,幽幽說:“那時我就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的房子,你真幸運,能天天住在那。”

宋晏禮低頭看她,瘦窄的身材,素顏,黑發,還是高中時的樣子,卻被工作覆上一層疲憊。

他撫着她的臉,輕聲問:“你覺得這裏怎麽樣?”

“這?”她眉頭微微皺起,“這裏當然好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我都怕住這幾天住飄了,由奢入儉難嘛。”

他直視她的眼睛,“好,我們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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