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她把悲傷留在門外。
回去時，客廳裏的燈已經關了，只有卧室的暖黃色小夜燈亮着，昏黃的光照在床上，只看到安靜的背影。
俞昕知道她沒睡。
輕手輕腳洗漱完，換好睡衣，鑽進被窩，手臂試探地搭在她的腰間，陌生的凹陷，不應該這樣的。
媽媽的腰身應該是厚實的，肚子也是軟綿綿的，穿貼身的針織衫時會疊出兩層肉，不管春夏秋冬，摸上去都是有安全感的溫暖。
俞昕的手慢慢移動，往上是清晰的肋骨，向下是支起的胯骨，好不容易咽下去的眼淚又要流出來。
正難受呢，手上卻挨了一巴掌。
沈秀把她手扔回來，“拿走，難受。”
俞昕卻貼得更緊，“哪難受？”說着，手又飄過去，在她小腹四周試探，“這兒？還是這兒？是裏面難受還是外面？”
沈秀嘆了口氣，“你壓得我難受。”
她趕緊把手縮回來。
空氣涼涼的安靜，她好多話想說，卻都堵在嗓子眼，心髒胡亂地跳着，不敢假設，不敢想明天。
錢夠了，號也挂了，只有她，還沒做好準備。
“媽。”
“嗯？”沈秀翻過身，和她面對面，但是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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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她壓着一口氣，“等我們檢查完了，去吃點什麽好吃的呀？”
“都行。”
“你最想吃什麽？”
沈秀換了個枕胳膊的姿勢，想了想，“回來吃吧，你也會做幾樣了，嘗嘗你的手藝。”
俞昕聲音悶悶的，“我哪有什麽手藝，會這幾樣都是你大老遠跑來教我的，雞蛋羹做了好幾次，還不知道放多少水呢。”
“總要學會的，人活着，吃飯最重要。”
“合着你大老遠跑來，不是為了旅游，就是來教我做飯啊。”
沈秀輕笑，聲音透着無奈，“除了這個，我也不會什麽了，會做飯，以後想吃什麽自己做，省得為了一口吃的求別人。”
俞昕抿唇，突然想到爺爺。
他只進過一次城，直奔醫院，取了一張判定死刑的報告單，人生開始倒計時的那一刻，他隐瞞病情，竭力彌補從前的虧欠。
沈秀也一樣。
她拿了什麽樣的報告單呢？
俞昕眼眶發酸，手在被子裏牽住她的手，哽咽着說：“我不學，我這輩子都學不會，我只想吃你做的。”
女人的掌心溫熱，包裹着她冰涼的手指，像小時候那樣，緩慢地用拇指摩擦着。
“你總要長大的。”
我不想長大，俞昕想，她的眼淚越過鼻梁往下流，和另一滴混合，默默滲進發絲裏。
她想到那年元旦的深夜，三個高中生窩在公交站牌下喝酒，成年對那時的他們來說，是榮耀。
但是沒有想過，在成年人的世界裏，分離是最平常的事。
北京的夜，風忽略室內的燥熱，在樹葉中穿梭，沙沙地響。
盛夏悄然而至。
沈秀伸手，溫柔地把俞昕被汗濡濕的發絲掖到耳後，仔細打量這張白皙秀氣的臉。
這麽大了，一晃二十五年過去了。
她還記得懷孕的時候，躺在肚子裏小孩，乖乖的，很安靜，那時她天天想吃酸的，周圍的人都說酸兒辣女，這麽個吃法，百分之百是兒子。
大家都默認她懷的是兒子，只有她不這麽覺得。
等到深夜時分，其他人都睡着了，她小心翼翼把衣服掀起，輕輕地拍着肚子，在心裏說：寶貝，如果你是女孩，就踢媽媽一下。
她屏息，靜等，果然，輕輕的一腳。
她捂着嘴，想哭，也想笑。
孩子出生那天，所有人都難掩失望，剛出生的孩子，什麽都不知道，乖乖躺在她身邊，小手胡亂揮舞，拼命想抓住什麽。
那時她覺得養大一個孩子太難了，說不定孩子沒等長大，她就累死了。
沒想到，她比自己想象得厲害，時間也比想象得要快，快到她剛喂完奶哄睡，再一睜眼，她就這麽大了。
長大确實不好。
她聽到樓道裏的壓抑抽泣，覺得自己真是好沒用，孩子在這麽好的年紀，應該像同齡人一樣，去玩，去看世界，而不是捧着手機，四處打電話求人幫忙挂醫院的號。
沈秀沒有眼淚了，如果這一生注定短暫，她不會拖累任何人。
“我想好了，等下輩子，一定要生在有錢的人家，到時候你再來當我女兒，我帶你過好日子。”
俞昕撲哧一聲笑了，眼淚卻湧出來更多。
她湊過去，不管燥熱的室溫，摟緊媽媽的胳膊，悶悶地說：“這輩子還沒過完呢，別想下輩子。”
“也快了。”
“快什麽啊，你還不到五十，就算不活一百，到八十還有三十多年，還有好多事等着你呢，俞然說要組樂隊，到時候我們去看他的演唱會，我都二十五了，我…”
她吸吸鼻子，緊張地傾訴秘密，“我談戀愛了，都說好了，今年過年領回去給你們看，以後日子長着呢，結婚生小孩什麽的，沒有你不行。”
沈秀眼神一亮，“戀愛了？男孩什麽工作，家是哪的，個子高不高，談多久了？”
俞昕故意賣關子，“現在不能說，等過年就看到了。”
“啧，和親媽還藏着掖着的。”
“你和親女兒不也藏着掖着，什麽都不和我說。”
沈秀高興，也松了口，“行，我說我的，你也說你的，咱倆換。”
俞昕卷着被子轉過去，哼哼地說：“不換，你的我明天就知道了，我們去的可是最好的醫院，不管什麽病都能治好。”
*
第二天，早起。
沈秀跟在俞昕身後，看着她瘦窄的背影，挺得筆直，帶着她走過一個又一個充滿消毒水味的走廊。
惶惶不安的心，穩穩地落回原位。
抽血，拍片，面診，各項讓她眼花缭亂的檢查，全都弄好之後，俞昕把她安置在走廊的長椅上。
“餓了吧，我去買點吃的東西。”
沈秀一慌，反手抓住她的手，“不餓，不用買。”
“不行，早上沒吃飯，還抽了血，結果得等挺久的，我馬上回來，五分鐘。”
俞昕故作輕快，臨走時還把手機留下了，告訴她如果呆着無聊的話，可以玩微信裏的小游戲解悶。
她哪有心情玩，各種複雜的情緒攪和在一起，焦慮到手腳冰涼。
目送俞昕離開，還沒到一分鐘，手機就響了。
是秦朗打來的。
秦朗到北京了，甚至到醫院附近了，電話打過去，卻是嬸接的，她說俞昕剛出來，說要買吃的東西，大概率是去超市了。
他歪頭，也是趕巧，自己就站在便利店門口。
挂斷電話，他打算在這等。
俞昕下了電梯，看到門口排起的長隊，趕緊把口罩往上拽了拽，她腳步加快，幾乎是小跑着，走過安檢通道。
擦肩而過，宋晏禮倏地停住，揚起的手甚至定在半空。他轉身，看到旋轉門快速移動，她太快了，快到他以為自己看錯了。
宋苑踩着高跟鞋來找他，見他傻站在這，趕緊摸了下他額頭，“怎麽了？哪裏不舒服，有發燒的感覺嗎？”
他搖頭，“沒有。”
秦朗在超市門口等的決定果然正确，他遠遠看到俞昕小跑着過來，故意站在門後，等她到了，突然出現。
結果，俞昕直接撞進他懷裏。
她眼前一黑，鼻酸臉痛，以為是自己不看路撞到人，低頭連連道歉，說完，沒聽到回答，這才擡頭。
秦朗捂着胸口，笑得欠揍。
“完了，撞壞了，以後賴在你家不走了。”
俞昕捂着鼻子，看到他，神奇的，心裏的石頭突然落了地，“吃了嗎，想吃什麽随便挑，我請你。”
結果到收銀臺的時候，她把帆布包翻了個底朝天。
白着臉說：“完了，我手機丢了。”
秦朗掃碼付款，看她不像演的，無語地說：“沒丢，在你媽那呢，年紀輕輕的，什麽記性。”
記憶閃現，虛驚一場。
她狗腿地跟上，搶過購物袋，“真不好意思，我還大言不慚說我請，記住了哦，欠你一碗炸醬面。”
“記住了，你要是不請我追到你家去。”
“無語，我就是說點場面話。”
“沒事，我當真了。”
過馬路，踏入醫院的範圍，心情又不可避免地變沉重，秦朗轉頭看她，果然，剛才還笑着說場面話的臉，覆上一層愁雲。
“放寬心，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有病就治，醫學這麽發達，也不用擔心錢，我手裏有幾十萬，都給你。”
俞昕擡頭看他，發自內心地說：“你人真好。”
秦朗一把撈過她手裏的購物袋，大剌剌地走在前面，“我也是分跟誰，你和別人不一樣。”
她跑兩步跟上，“那是，咱倆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就算，”他腳步放慢，似是在斟酌這句話怎麽說出口，“就算咱倆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也會對你好。”
她輕松越過他，留下一句：“那樣也不會認識啊。”
推門進去，站在隊伍的末尾，秦朗摸摸鼻子，自言自語：“那樣說不定更好，小時候的記憶太多也沒什麽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