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三個人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像在等待審判的罪犯。
時間到,俞昕堅持自己一個人進去,沈秀坐在椅子上,焦灼地摳着手指,陣陣刺痛,她渾然不覺,直到被秦朗按住。
他也長成大人,不像小時候那麽毛躁了,坐在旁邊,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
心稍松,她望了一眼緊閉的科室門,小聲問:“秦朗,你見過俞昕的男朋友嗎?”
他眼神一閃,誠實坦白,“見過。”
“怎麽樣?”
“挺好。”
“各方面都好?”
“嗯,很優秀。”
沈秀撫着心口,悠悠說:“我還是不放心,她這狗脾氣夠人受的,要是她愛得多,一頭栽進去,處處忍讓,她自己受不了。”
秦朗垂眼,想到俞昕事無巨細地講述宋晏禮家的情況,還有那個看不上她的有錢婆婆,确實,一地雞毛。
“所以你得吃好喝好身體好,親眼看着就放心了。”
沈秀苦笑,“誰不希望那樣呢,我就是怕萬一,萬一天不遂人願,到時候就得拜托你了,托付給你我放心。”
秦朗‘哎喲’一聲,說:“行了嬸,怎麽還跟我在這念上遺囑了,等會兒結果出來啥事沒有多尴尬。”
話音剛落,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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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昕拿着報告單出來,滿臉都是淚。
沈秀還沒等起來,秦朗就兩步蹿過去,彎着腰,和她視線平齊,輕聲說:“別哭,沒事兒,我說了,我有錢。”
結果她哭得更厲害了。
手抖着展開檢查結果,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沒事,只是增…增生,良性的,一點事兒都沒有,嗚…”
秦朗也被她搞得要哭,好不容易聽明白她說的什麽,趕緊笑着回頭,沖白着臉的女人喊:“嬸!沒事兒!”
俞昕終于懂了虛驚一場之後的感恩,害怕的時候沒哭,緊張的時候也沒哭,知道沒事了,眼淚開了閘。
什麽都沒想,趴在秦朗的肩膀,眼淚鼻涕糊了一大把,他也不嫌棄,手掌輕拍她後背,低聲安撫:“虛驚一場,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沈秀也抹着眼淚,看着眼前抱在一起的孩子,看着看着,突然笑了,活了這麽大歲數也是個傻的,怎麽這點小事都想不明白。
走廊盡頭,宋晏禮手裏拿着開好的藥,靜靜地站在那。
*
直到沈秀坐上秦朗的車,俞昕的眼淚還沒斷,她拽着車門,反複叮囑:“媽,以後有什麽事都和我說,別自己憋着。”
“還有俞然,別跟他生氣,學習好不一定有出息,學習不好也不一定就廢了,他想幹什麽就讓他去幹。”
“我今年過年一定回去,你在家等我。”
“……”
沈秀面上帶笑,無奈地聽她絮絮叨叨,秦朗從駕駛位探身過來,大聲說:“要不我把你也拉回去得了。”
俞昕突然閉了嘴。
眼淚也沒了,話被他打斷,老大不高興,“真是的,哪都有你,走吧走吧,煩人。”
巨大的石頭壓起又放下,俞昕覺得自己像去地獄裏走一遭,天慢慢變黑,卡車也消失在地平線,她悵然若失。
一個人坐地鐵回出租屋,屋裏幹淨整潔,處處留着媽媽的痕跡,她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深呼吸。
媽媽的味道。
她想自己從小到大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不知道傷過多少次她的心,而一直崇拜的,列為人生目标的宋阿姨,卻把她貶得一無是處。
在她心裏,宋阿姨是一根刺,橫插在他們的愛情中間;在宋阿姨心裏,她是個賊,是觊觎她財寶的餓狼,只憑手裏只攥着那張愛情的牌,就想厚着臉皮享受她打拼下來的一切。
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吸頂燈樣式陳舊,估摸着是上個世紀的産物了,牆壁泛黃,地板陳舊,就這樣的房子也漲了兩次房租,占據她工資的大半。
她沒有退租,也沒有搬進別墅裏享受,現在她擁有的一切,雖然很少,但都是靠她自己賺來的,幹幹淨淨。
除了…她歪頭,卧室門上并排挂着的兩個包。
一個LV,一個帆布包,帆布包使用率超高,幾乎每天都在背,LV幾乎沒背過,像供奉在那一樣,每天接受她的注目禮。
她精神疲憊,愛情對她來說是很簡單的事,可現在,卻不可控地被現實擊倒,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怦然心動。
然而,生活不給人思考的時間。
第二天本想上班,卻接到居家辦公的群消息,她跑去陽臺向下看,核酸的隊伍排成長龍,剛收拾好準備下樓,又得知小區被劃為高風險。
她站在門口,緩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急忙去廚房看物資儲備。
有雞蛋,有土豆,暫時還能維持。
現在,吃飯成了最重要的事。
*
別墅門外,一箱一箱的新鮮水果和蔬菜從車上運下來,宋晏禮站在門口,門反鎖了,宋苑站在外面。
她條理清晰地交代:“水果和菜是十天的量,想吃什麽就喊吳姐做,你感冒還沒好,別忘記吃藥,最重要的是,不許出門。”
他按着門把手,企圖把門打開。
但終究沒打開,他看着她坐上白色的車。
生活還是老樣子,封與不封對他來說沒有區別,手機裏消息滾動,密接人數從十位翻至千位,都用冰冷的數學做代號。
宋苑因為行動軌跡被劃分進去,在等待隔離的空檔,迅速把別墅需要的物資儲備充足,然後坐上那輛車,不知道去哪裏。
他依然站在門口。
程喬拿着一顆蘋果啃,見他不動,走過來安慰,“別擔心,阿姨不會有事的。”
宋晏禮盯着空無一人的小路,低聲說:“我沒擔心,你知道的,我們關系不好。”
程喬翻了個白眼,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是是是,你說了算。”
宋晏禮一下午沒說話,他坐在椅子上,看着陽光緩慢偏移,最終變成日暮的金黃色,他想了很多,卻還是想不明白。
連帶着,自己也變得陌生。
那天,他站在醫院的走廊,看到俞昕被秦朗摟在懷裏,哭得傷心,大腦告訴他,他應該憤怒,強硬地把女朋友拽過來,再打秦朗一拳。
實際,他心裏無波無瀾,只是疑惑,和她在一起這麽多年,她從來都是堅強自立不服輸,沒在他面前掉過一滴眼淚。
怎麽會在秦朗面前這樣?
大家都變了,唯有他,獨守在原點。
俞昕是在晚上七點接到宋晏禮的電話,那時她剛吃完晚飯——一碗蒸老了的雞蛋羹。
他的聲音很低,透出感冒未愈的沙啞,“發生什麽事了?”
她坐在陽臺的地板上,腿上放着筆記本電腦,工作群裏消息滾動,有種末日即将到來的失控。
“居家辦公,單元也封了。”
“你哭了嗎?”
俞昕愣了一下,終于把注意力從電腦轉回電話上,“沒哭啊,為什麽要哭?”
他沉吟,輕聲說:“我也可以做你的後盾,我是你男朋友。”
她笑,“我知道啊,你怎麽了?”
“沒事。”
盛夏夜晚,他站在院子裏,城市的光太亮,看不到天上的星星,他指尖夾了一根煙,橙黃色的光點一閃一閃。
青煙缭繞,是他厭惡卻擺脫不掉的味道。
情侶之間,他們連最基本的坦誠都做不到。
“俞昕,我記得以前,你總要我說說最近煩心的事,你說就算解決不了,說出來心裏也會很舒服。”
“嗯,但你都不說。”
宋晏禮不是不想說,只是覺得這些是麻煩,他從教科書裏學到的愛,告訴他就應該這樣為對方着想。
只是沒想到,這樣會把她推得越來越遠。
“現在說呢,晚了嗎?”
俞昕把電腦合上,“當然不晚啊,我們有很多時間。”
宋晏禮扔掉燃盡的煙頭,呼出一口氣,“我媽…密接,被拉去隔離了,她在接到通知時,立刻貯備物資,把自己隔離在門外,我想,或許她真的愛我。”
俞昕垂眼,“不是或許,這是事實。”
“如果事實是這樣,這麽多年,我就是無理取鬧的那個。”
“不是,人都會變的。”
宋晏禮無聲重複着這句話,輕聲問:“那你呢,你變了嗎?”
“當然啊。”
“變得怎樣?”
俞昕挪到床上,把被子卷成法棍狀抱枕,語氣平緩:“屈服現實了呗,在受到阻礙,冷眼,奚落,嘲諷時,我什麽都做不了,遇到突發事件,更是脆弱的不堪一擊。”
宋晏禮沉默半晌,“你還有我,我能為你做什麽?”
她想了很久才說:“站在我這邊。”
居家遙遙無期,在快節奏的城市,無事可做比忙碌更可怕,冰箱裏的雞蛋越來越少,土豆也在陰暗的角落生了芽。
手機裏定了好幾個鬧鈴,用來搶各平臺的菜,可每次都失敗而歸,她像被困在真空的罐子裏,焦慮到失眠。
未來再次陷入黑暗,生活步步緊逼,身後沒有退路。
她在傍晚接到秦朗的電話。
他送沈秀到家之後,又來了,這次在路上耽擱了三天,到了北京,第一時間給她打電話。
惆悵地感慨:“那天把你也拉回去多好,現在想走都走不了了。”
她悶悶地說:“哪有那麽多早知道。”
“沒事,吃的東西夠嗎?”
俞昕突然笑了,破罐子破摔那種。
“你可能不信這樣的年代能餓死人吧,接下來,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秦朗聲音提了八度,“呸呸呸烏鴉嘴,只要你哥我在北京一天,必保你一日三餐營養全面,等着哈,我馬上過去。”
俞昕無力,“算了吧,你最好別動,這邊高風險,宋晏禮試着給我送兩次,每次都卡在半路,更何況你離我那麽遠。”
“那是他不行。”
“閉嘴,別說大話,趕緊回家吧,別再來了。”
他揚聲,“那可不行,我超愛北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