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陽光從未遮嚴實的窗簾縫隙中鑽進來,把我從睡夢中拽醒。夢見了許多人。但一個都不記得了,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房子裏寂靜地只有鐘表秒針轉動的聲音。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鐘,已經接近晌午了。拉開窗簾,外面的世界白的刺眼。
今天約定好了要去奶奶家。我簡單收拾了東西準備出門。
周六的城市比工作日顯得懶散了一些。熟悉的308路公交車慢慢悠悠地停靠到站。我一腳踏上車,車上沒有幾個人。我經常坐這班車回奶奶家,對這條線路非常熟悉。
小時候爸爸在外地做生意,我和奶奶生活在城郊的一個小院中。奶奶以前是一位小學數學老師,為人古板嚴肅,一直信奉基督教。小時候常有家長找上門,說奶奶對學生過于嚴厲,以至于讓學生有了厭學情緒。奶奶對此嗤之以鼻,不屑一顧,認為這種學生實在沒出息。因為奶奶的緣故,被她教過的好幾個學生都轉學了。
奶奶不僅工作認真,對待生活中的所有事情也一絲不茍。她似乎永遠有事情做,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
在奶奶的影響下,從小我就習慣于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條。我能提前計算出自己做某件事情所需要的時間,然後在大腦中給自己制定一個時間表。這些時間表提高了我的做事效率,但也留下了一些“後遺症”。小時候經常做的噩夢是考試遲到了。我總是夢到在考試開始前幾分鐘才從家出發,路上會出現各種狀況,最終就是到不了學校。這種緊張感一直延續到我工作之後。工作中我也像得了強迫症似的。
中學時期,周圍的同學都開始報名各種興趣班。奶奶希望我不落人後,她問我有什麽想學的,我想了半天沒想出來。于是奶奶果斷為我做了決定——大提琴。原因是她認為我天賦異禀,得學難度最大的樂器。
于是我開始了漫長的學琴生涯。我每周都會背着一個比自己沒矮多少的樂器小心翼翼地爬上公交車,周圍的乘客通常會露出詫異的目光給我讓座。在将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內,我會在腦海中過一遍老師布置的曲子的曲譜。每周的那一個小時像是魔鬼般的一小時,我後來連回憶起來都覺得難受。
學琴最重要的是練習。我頻繁的練習最終讓鄰居找上了門。奶奶在一番考慮計算之後,終于找到了經濟實惠的解決辦法。她決定自己裝修一間隔音房。記得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一輛舊面包車風塵仆仆地開進了我家院子。奶奶從面包車副駕上興沖沖地走了下來,像一個指揮官一樣高調指揮着司機把幾個大箱子從後備箱搬進了客廳。箱子裏裝着的是隔音棉。奶奶那天獨自忙活了一下午。她沿着牆壁一塊塊把隔音棉貼上,最後拼不下完整的就按剩下的大小剪。就這樣,我們擁有了一個簡易的隔音房。
308路公交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終于到了終點站。我從車上下來,繞過飄蕩着啤酒烤鴨混雜着奶酪的氣味的街角,路過一家711便利店,一個老舊的黃昏市場,再穿過一條窄窄的小巷,來到了一個獨立小院門口。
這是一個傳統的獨家院。小院裏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身上鼓鼓囊囊的,長着許多節疤。我小時候總覺得老槐樹特別高大,需要把頭仰得很高才能看到最頂端的枝葉。四五月天,空氣中總彌漫着洋槐花馥郁清香的氣息。老槐樹下面有一個簡易的木制狗棚,原來小黑就住在裏面。一到晚上,門外稍有一點風吹草動它就會毫不吝啬自己的叫聲。後來,小黑誤食老鼠藥去世了,我們再也沒有養過狗。
“奶奶?”我推開門喊道。
“溟溟回來了?”廚房裏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走進廚房,一股飯香撲面而來。奶奶正在盛菜。我注意到奶奶的食指上貼了一張創可貼。
“手怎麽了?”
Advertisement
“切肉的時候刮到了。”
“這兩天盡量不要沾水了。”
“這點小傷算什麽。”奶奶用慣常的不屑一顧的語氣說道。
奶奶的手由于過度使用,指關節已經有些變形。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頭一次發現自己和奶奶的手竟有些相似。
“別杵着了,把菜端走。”
“哦。”
我和奶奶在靠窗的餐桌前坐下。
“最近工作怎麽樣?忙不忙?”
每次見面,奶奶最關心的就是我的工作。
“還行。”
“前兩天碰到夏老師,她孫子從國企辭職去讀博了。現在學歷貶值越來越嚴重了,不像我們那個年代,出了個大學生都不得了。你要不要考慮向研究所申請在職讀個博?”
“所內招博士的名額非常少,而且我現在工作也不輕松,沒那個心思再去學習了。”
“我也就那麽一提,想着邊工作邊讀博挺劃算的,一舉兩得,不浪費時間。”
奶奶對做某件事值不值得很重要的考量就是是否浪費時間。在她的監督下,從小到大我很少“浪費時間”。所以我從來沒有享受過虛度光陰的快樂。
“最近見你爸了嗎?”
“嗯,他前幾天帶我和新阿姨見了面。”
奶奶面無表情地繼續吃着飯,過了好一會兒,才“哦”了一聲。她和爸爸不常聯絡。我是他們兩人溝通的間接渠道。他們雖是母子,但性格卻極為不同。我有時候會疑惑,為什麽奶奶這樣古板嚴肅的人會有爸爸這樣性格溫順,甚至有些軟弱的兒子。
“來的時候看見巷子裏張奶奶她們在打牌,你平時沒事的話也可以去和她們一起玩。”
“打牌是最無聊的事情。”
“偶爾玩一次就當放松了。”
“我報了教堂的管風琴培訓班。”
“管風琴?”
“嗯,我年輕的時候學過,後來被工作耽誤了,現在要重新拾起來。”
“管風琴很難吧。其實社區音樂中心有培訓手風琴、口琴的,練習起來也方便,不如……”
“我不跟那幫老頭老太太一起練。”奶奶厲聲拒絕道,“我讨厭愚蠢的人。”
我沒有吱聲。
“一會吃完飯我還得去教堂練習。你也早點回去,明天還要上班。”
“課程安排這麽緊張嗎?”
“我記憶力不如以前了,得自己多加練。
我看着眼前這個位年近七十的老人。這麽多年,她唯一不變的就是不服輸的性格。
吃完飯後,奶奶匆匆去了社區的音樂中心。我獨自在院子裏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巷子裏又遇到了打牌的幾位奶奶。
“小溟這麽快就回去了?沒和你奶奶多坐會兒?”張奶奶眯着滿是皺紋的眼睛問道。
“奶奶去練管風琴了。”
“什麽風琴?”李奶奶好奇地擡起了頭。
“口風琴。”張奶奶鄙夷地撇了一眼李奶奶。
“是管風琴。”我重複道。
“對對,手風琴。”張奶奶一拍腦門。
“溟的奶奶天天一身黑出門,原來是去練手風琴了。”李奶奶繼續捋着手裏的牌。
“人家以前是數學老師,腦子靈光。”
“可不,整天戴個黑手套,跟私人偵探似的。”
我尴尬地離開了對話現場。
這幾位奶奶和我們是老街坊。從小我就在她們的過分關注下長大。我們家發生的所有事情她們都極為好奇,會第一時間打探到,然後開始評頭論足。她們普通卻又非常自信,對別人的要求極高,對自己卻很寬容。
公交車原路駛回。走出電梯,我來到位于十八層的公寓門口。公寓的門上被貼了各種廣告紙,我随手撕掉了幾張。我打開房門,把背包扔在地上,然後迅速躺到沙發上。
每次從奶奶家回來後我都覺得特別疲憊,感覺脖子像被什麽東西勒住了一樣。我閉上眼睛,大口呼吸着。不知為何,腦子裏閃現了藍羽的聲音,還有她微涼的指尖。我望着天花板反複輕抿着那個名字:藍羽,藍羽。好好聽的名字,好自由的名字,我仿佛看見一片輕柔的羽毛從天而降,飄向樹林、湖泊、教堂的尖頂、喧鬧的人群,以及遠方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