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這周羽的畫室要舉辦一個女性主義主題的畫展。羽很早就告訴我了,能看出來她很重視這個展。
周六下午畫展舉行開幕式,我準時趕往畫室。羽就站在一進門的位置,她穿着黑色西裝內搭白色體恤,下半身九分煙管西褲顯得雙腿筆直修長,白皙的腳踝剛好露出來,頭發利落地綁在腦後,妝容幹淨精致。她的身後跟着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羽禮貌地和進來的嘉賓打招呼。見我進來,羽把我拉到一旁,遞給我一只口罩。
“裏面的油畫顏料味有點濃,你對味道敏感,帶上口罩保險一些。”
我戴上羽遞過來的口罩,羽這才放心地繼續自己的工作。
這是一個女性主義群展,參展的有十幾位青年女性畫家,今日也有幾位到場。除此之外,來參加畫展開幕的還有研究女性主義的學者,大學生,以及不同行業的女性工作者。
嘉賓都進場之後,麥青和羽作為畫室合夥人和畫展策劃人先後致辭。接着,羽開始引領大家觀展。她被一群人熱情地包圍着,不時有人向她提出問題。羽自信地回答着每個人的提問。我站在人群中注視着她,她展現自己專業的一面時認真且有魅力。
觀展結束後,大家席地而坐,進入自由讨論環節。聽衆可以講出自己對女性主義的理解,或是自己的故事。有人講述了自己的産後抑郁經歷,有人講述了在泳池被騷擾的經歷。羽依舊被圍在正中間,她友好地看向每個人,游刃有餘地和講述者交流着,對于一些知名人士尤其熱情。她似乎已經忘記我的存在了,我心裏有些失落。展館裏面略有些悶熱,我煩躁地摘下口罩,想以此吸引她的注意力,但她并沒有朝我這個方向看。
旁邊戴眼鏡,留着幹練短發的女士看了我一眼,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情緒,朝我微微一笑。她的笑溫柔而深邃,像一劑鎮定劑。我重新靜下心來。
一個名叫曉晗的年輕女孩的講述吸引了我的注意。她講了自己和前女友之間的故事。曉晗和前女友相識于高中時期,她們度過了相濡以沫的高中三年,挺過了異地的大學四年,大學畢業後終于結束了異地戀情,在同一個城市找了工作,開始了同居生活。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倆人的生活并不容易,每個月的工資扣除了房租和生活費幾乎所剩無幾,但兩個人相互扶持走了兩年。正當倆人的工作逐漸步入正軌,感情也越來越穩定時,女友提出了要換工作。新工作在隔壁城市,曉晗選擇了支持女友的決定,兩個人又開始了異地戀情。某個周末,曉晗帶着煮好的湯開了三個小時的車來到女友新城市的住處,她熟練按下門鎖的密碼,卻發現密碼換了。片刻後,門被打開了,開門的是個陌生男人。曉晗平靜地和女友吃了最後一頓飯,結束了長達九年的關系。今年是倆人認識的第十個年頭了。前女友已經結婚了。曉晗說,她現在仍然忘不了那個女孩,她整個青春的美好都與她有關。但她不明白,為什麽兩個相愛的人可以共苦,卻無法同甘。
我旁邊戴眼鏡的女士也講述了自己的故事。她姓楊,是一位海洋地質學家,曾去南極參與科考。她訴說了作為女性在極端環境下從事科研工作所要克服的困難。
楊女士講述完之後,羽詢問在場的嘉賓還有沒有想要分享的,沒有人舉手。正當羽打算進入下一個環節時,我舉起了手。她有些意外地看向我,親自走過來遞上話筒。
我講了很久之前發生的一件事。
“高二那年,某天下午放學回到家,剛打開門我就聞到了一股煙味。走進客廳,我發現爸爸坐在沙發上,他對面坐着一個陌生女人和一個與我年齡差不多的男生。陌生女人食指和中指指尖正夾着一根煙。夕陽透過大大的落地窗照在她的大波浪卷發上,頭發被染成了棕紅色。
女人名叫葉晴,旁邊的是她的兒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付俊宇。從那天起,葉晴和付俊宇就像寄生蟲一樣寄居在了我家。葉晴沒有工作,每天不是出去打牌,就是在家等付俊宇放學。付俊宇比我小一歲,剛上高一。葉晴對付俊宇有病态一樣的愛。有一次我看見她拿着放大鏡看付俊宇腳上的痣。
付俊宇表面上帥氣懂事,可仔細觀察,就能發現他眼睛裏流露出一股下流氣息。他有時會用那雙滴溜溜的眼珠子盯着我看,讓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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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俊宇住在我隔壁的房間。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的房間總會傳來奇怪的聲響。
某天晚上,我去完衛生間回來剛躺到床上,突然聽見房門被打開了。我緊張地攥緊了被子,發現一個身影已經來到了我的床邊。
借着黯淡的月光,我看見了付俊宇那張面具一樣的臉。
他強行拉開我的被子鑽了進來,他的手開始到處亂摸。我盡力阻止他,又不敢發出聲響。然而我還是對抗不了一個青春期男生的力量。他的手伸進了我的上衣。
我有充分的理由吶喊,但那個當下卻處于失語狀态。我感覺脖子像被什麽東西勒住了,恐懼,亦或是羞恥?
從那天起,付俊宇每次見到我都會露出隐秘又猥瑣的笑。我開始變得魂不守舍。
寒假到了。葉晴帶着付俊宇回了湖南老家。他們離開的一個多月我想要忘記發生過的事情,讓自己回歸正常的生活,但恐懼和羞恥感總會在不經意的瞬間湧上心頭。
那年的冬天特別漫長,有寫不完的寒假作業,做不完的噩夢。
夢總以我獨自在深夜聽到某種窸窸窣窣的聲音開始。那聲音似乎從樓上傳來,又好像從窗外傳來,再仔細一聽,是從門外。我總是心頭一緊,但還是在理智的驅使下迅速從床上爬起來,輕輕地走到門口,躲在門鏡後面觀察着。樓道裏面空無一人,昏黃的燈泡無精打采地亮着,白天普普通通的樓道此刻卻好似機關四伏的暗道。我迅速地把門鎖打開又重新擰上,以确認自己的确鎖上了門,但兩只顫抖的手依舊緊緊地握住門把。沒過兩秒鐘,心裏又懷疑起來,真的鎖好了嗎?
我在夢裏一次又一次地把鎖打開再擰上。一遍,兩遍……我強迫症似的反複确認,并在心裏禱告,門鎖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壞掉。就在我不知道第幾次打開門鎖的時候,樓道角恍惚出現了一個看不清正面的黑影。黑影迅速地朝我撲來,我的手不住地顫抖,想迅速擰緊門鎖,可門鎖卻好像突然生了鏽一樣,怎麽都擰不動。黑影已經來到了門前,他用力想拉開門,我在裏面拼命地拽住門把手。黑影的力量很大,似乎下一秒就能把整扇門扯掉。我的頭腦一陣混亂,感覺黑影馬上就會把門捏個稀爛,然後掐住我的脖子。我的腦海中閃過無數被扼住喉嚨的方式。我眼看着這一刻就要到來……
就在這時,我會猛然睜開雙眼。心髒砰砰跳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顯得尤為響亮。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我能隐約看到對面單元樓幾處微弱的光亮,聽見樓下草叢中裏傳來的流浪貓的叫聲,似嬰兒的啼哭。
新學期的到來似乎帶來了一點生機。本來不喜歡學校的我居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與激動。我天真地以為,寒冷和恐懼會随着春天的到來而消逝。
當我開學第一天疲憊地從學校回到家時,一開門就看見了一雙女士長靴。絲絨面料,尖頭細跟,鞋頭還有幾個泥點。我的心一沉。來到客廳,付俊宇穿着一身新運動服正坐在我昨天坐的位置上打游戲。他用幽靈一樣的眼睛迅速掃了我一眼,然後漏出一抹詭異的笑。我昨天用來蓋腿的毯子被随意丢到了沙發一角。
我內心的恐懼轉換成了巨大的憤怒。
當天晚上,付俊宇又像耗子一樣溜進了我的房間。我一動不動地躺着。付俊宇有些詫異,又有些不悅。顯然,他更喜歡反抗的獵物。當他潮濕又粗魯的手剛觸碰到我的睡衣時,我掏出枕頭下面提前準備好的的水果刀,朝着付俊宇的手臂刺去。
付俊宇猛的從床上彈起來。當他打開燈看見自己胳膊上的血時,發出了野豬般的嚎叫。
大人們聞聲趕來。葉晴像失心瘋一樣抱着付俊宇。爸爸匆忙去拿藥箱。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受害者”身上。
之後的場景像融化的巧克力碎片一樣留存在我的記憶之中。我記得自己披着外套,蹲在房間一角冷靜地觀察着眼前的一切:滿嘴謊言、佯裝成受害者的付俊宇,地上的血,尖銳的桌角,散落在腳旁的幾頁作業紙……
第二天,爸爸把我叫到跟前。他低着頭,雙手交叉坐在沙發上,低聲問我昨晚是不是和付俊宇起争執了。
我把寒假之前發生的那件事告訴了爸爸。我在講述的過程中盡量克制、冷靜。我給他展示了手臂上的淤青,那是我自己掐出來的,但我把罪名安到了付俊宇頭上。我态度強硬地威脅爸爸如果付俊宇和他媽媽不永遠離開我們家我就要去警察局報警。
我爸爸是個單純的人,不然他也不會被葉晴這種女人釣上。在我講述的過程中,爸爸的表情既驚訝又慚愧。他的神情讓我很生氣,同時也讓我體會到了報複的快樂。
付俊宇和葉晴後來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他們去了哪裏,是否還停留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後來的很多晚上,我都在問自己,為什麽被付俊宇猥亵的那個晚上,我沒有及時地反抗?為什麽我要讓自己在那個漫長的寒假忍受心理折磨?
我想,十六歲的我,和周圍的許多青春期女孩一樣,一方面對性心懷好奇,另一方面又由于所接受的性教育不足,有着難以言說的性羞恥,以至于作為受害者,卻只能把傷口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任由時間結下醜陋的痂。”
我講述完畢坐下之後,旁邊的楊女士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目光尋着羽,我想知道她的反應。她聽完之後眼神有些複雜,但很快就用熟練的微笑掩飾過去了。她為讨論環節做了總結,然後引領大家到畫室進行自由創作。
此次來觀展的嘉賓可以自制一幅作品帶回去做紀念。我找了個靠窗的的位置坐下。一直跟在羽後面的女孩恰好坐在我的前面。她很快就進入了創作。而我面對潔白的畫板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下手。
“溟,你還好嗎?覺得悶嗎?”羽出現在身後。
“不悶。”
“那就好。”
“老師。”我前面的女孩突然轉過頭來,“我有個問題。”
羽走到女孩身旁,認真給她分析着。我側着腦袋看見了女孩的畫板。她應該是專業畫手,畫風很成熟。女孩執着地問了羽一些細節問題。
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我伸手去拿包時,胳膊不小心打翻了窗臺上的顏料盤,顏料全灑在了我的包上。這是新年時朋友新送我的Prada尼龍包,還沒用過幾次。
羽轉過身,皺着眉頭盯着被染的亂七八糟的包。
“我去幫你清洗,用松節油可以去除丙烯顏料。”她說道。
我還沒回過神來,羽旁邊的女孩突然站了起來,“老師,我帶姐姐去吧,你在這裏忙。”
羽猶豫了一下,“小王帶你去可以嗎?”
我點了點頭。小王領着我來到了洗手間。她熟練地從洗手池下面的櫃子裏取出一瓶松節油和洗衣液。
“我自己來吧。”
“沒事,姐姐,我幫你吧。我們平時衣服上也會沾上顏料,都是自己清洗的。”小王熱情地說道。
“那好吧,辛苦你了。”
“我叫王一若,是藍老師的學生。”小王自我介紹道。
王一若把松節油塗抹到沾染顏料的地方,然後仔細揉搓,仿佛那個包她很珍貴的東西一樣。她的手不算好看,大紅色的指甲油塗的并不均勻,而且已經有些掉色了。
“姐姐,這個包很貴吧?”王一若小心問道。
“不清楚,別人送的。”
“你要不去外面等會吧,松節油味道有些大。”
“沒事。”
“姐姐,你是老師的朋友嗎?”
“嗯。”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王一若語氣急切,她看上去對我很好奇。
“我從事海洋生物研究。”
“哇!老師的朋友們果然都很厲害呢!”王一若的眼睛裏頓時散發出崇拜的目光。
“你知道老師有什麽特別喜歡的東西嗎?”王一若追問道。
“不太清楚。”
“過段時間是她的生日,我想提前給她準備生日禮物。”
“心意到了,學生送什麽老師都會喜歡的。”
“不,老師對我很好,我想精心準備一番。我是單親家庭,平時的課程費用老師都會給我打折。她還帶我們出去寫生、吃飯。上次她從土耳其出差回來,還給我們帶了茶葉和巧克力。”
王一若沒太注意我的反應,低着頭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是偶然來到這間畫室才決定學畫畫的。那天老師穿着一身淡藍色的套裝,正在做一個有關弗裏達卡羅創作的講座,我在下面聽的入了迷。從那天起,老師就是我的偶像和目标。”
王一若細數了和羽相處的細節。我看着她稚氣未脫的臉,激動的情緒使她的雙頰變成了緋紅色。與此同時,我在這個早熟少女身上發現了強烈而又隐晦的好勝心,以及她眼眸中時常流轉着的某種超乎年齡的複雜。
“洗的差不多了,不過還是有點印子。”王一若最後用幹毛巾輕輕擦拭着我的包。
“沒事,就這樣吧。辛苦你了。”
“不用客氣。老師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幫助你是應該的。”王一若的語氣中似有似無地透露着和羽的密切關系。
外面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
“活動應該結束了,我們出去吧。”我淡淡說道。
來到展廳,我先去找剛才那幅沒完成的畫,但是畫架上已經是空的了。我的目光又開始尋找羽。她正被好幾個人緊緊包圍着,有一個年輕女孩甚至用手臂摟住了她的肩膀。王一若早已擠到了她的身旁。談笑間羽突然轉過頭來看向了我這邊,我朝她招了招手,但她似乎沒有看見,又回過頭繼續和周圍的人講話。我失落地拿起包,走出了畫室。
回到家天已經暗下來了。客廳的窗戶是開着的,我能聽見不遠處湖邊孩子的玩鬧聲,鄰居的做飯聲,想象到街頭匆忙趕路歸家的人們。一切都熱鬧極了。可這熱鬧與我無關。
我疲憊地坐在地上,腦子裏回憶着王一若模糊的、發燙的臉和激動的聲音。
虛無。感到了無限的虛無。頭腦昏昏沉沉。我倚靠在沙發邊上,不知不覺睡着了。夢中我來到了一片孤獨的曠野之上。那裏四季不明,晝夜無常,黯淡的天空時而有幾只飛鳥略過,遠處的山巒隐約閃着微弱火光。呼嘯而過的風,半明半暗的雲,原野上孤獨的樹,耳邊荒誕的寂靜,一切都散發着不安的氣息。頃刻間,白晝拉下帷幕,夜晚降臨。瞳孔因對黑暗的恐懼而放大,視線開始模糊。曠野上有一條河,我獨自站在岸的一側。對岸有一個人,也或許是一群人,我看不清具體的面容,只能看見模糊的身影。羽在哪?她也在對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