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又要出海了。

這次是遠海,要去四十多天。船上有海洋生物、地質等領域的研究者三十多人,以及二十多名船員。

海上的生活簡單但并不輕松,每天能睡五六個小時就很不錯了。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采樣,日夜都要采。采的最多的就是水樣和沉積物樣品,以及珊瑚、貝殼、海綿、蠕蟲等。有時候操控水下機器人下去采,有時候坐潛水器去海底親自采。

這次遠航期間恰逢春節,我是第一次在海上過春節。除夕一早,船員就在每個房間的門上還有駕駛臺上挂了紅色的裝飾品,看上去很有節日氣氛。傍晚從小潛水器上來後感覺渾身冰冷,顫顫巍巍地回房間換了衣服後便直奔餐廳。船上的廚師為每個桌準備了十六個菜,種類很豐盛。其他隊員正在邊包餃子邊閑聊,我也加入了其中。幾個剛畢業的研究生第一次不在父母身邊過春節,想家的情緒比較強烈,但大部分老隊員對于這種生活已經習慣了。

吃完飯後,三副喊大家到前甲板放鞭炮。鞭炮被點燃的一瞬間,震耳欲聾的聲音似乎要把寂靜的海面穿透個洞,我這才無比真實地感受到節日的存在。很多年沒有聞到這種硫磺味了。城市就像一片迅速擴展的沼澤地,把許多傳統習俗都悄無聲息地吞噬掉了。那些關于爆竹、年貨的記憶已經漸行漸遠了。

鞭炮聲畢,一切又恢複平靜。隊員各歸其位,繼續工作,好似除夕夜未發生過。我在甲板上多逗留了一會兒,看見了正在甲板另一側發呆的凱若琳。

凱若琳是國家地理的攝影師,中韓混血,從小在加拿大長大。我是三年前剛進入海洋研究所時認識她的。那是我第一次出遠海,剛上船第一天就吐的很厲害,每天什麽工作也做不了,早上起來之後就被同事架到甲板上曬太陽。凱若琳結束完拍攝任務後會去甲板上抽煙。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凱若琳自由,随性,不拘一格。她能跟船上的男男女女随意地開玩笑,風趣又自然。第一次見到凱若琳時,我就被這樣無拘無束的靈魂打動了。後來每次出海,我都會期待她的出現。有段時間我發現自己好像偷偷喜歡上了凱若琳。但凱若琳像風一樣,從不為誰停留,永遠讓人抓不住。後來,我對她的感情也漸漸随風而逝了。

“嗨,好久不見!”我朝凱若琳揮了揮手走了過去。

“好久不見!最近怎麽樣?”

“每天都累成狗。”我無奈地聳聳肩,“你呢?”

“還是到處亂跑呗。”凱若琳在我身旁坐下,“如果不是今天在船上過節,我都想不起來自己已經五年沒回家了。”

“想家了嗎?”

“還好,反正我父母也在到處旅行,根本不管我。”

“真是自由自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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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也是有代價的。譬如在這種很有儀式感的時刻,就只能自己祝自己節日快樂喽。”

“怎麽,感到孤單了?”

“孤單是常有的事。”

“或許該有個人陪陪你了。”

“我才不要,談戀愛還不如養條狗。對于我這種人來說,愛情就是牢籠,進入牢籠和逃出牢籠都很痛苦。前段時間去拍了一只失戀的海豚。動物那點事其實和人差不多。這只失戀的雄性海豚叫小A。剛剛失戀的時候小A看上去并不難過,像突破囚籠的飛鳥一樣在海灣裏撒歡。沒過多久,小A就開始變得反常,它不時地發出痛苦的叫聲。為了轉移失戀的痛苦,它甚至開始招惹人類。所以說,為什麽要談戀愛呢?”

“話雖這麽說,但籠子出現了,進不進去也由不得自己。”我嘆了口氣。

“你最近是有情況?”凱若琳狐疑地看了眼我。

“沒有。”

“不對,肯定有。”

“你又不談戀愛,幹嘛這麽好奇。”

“我雖然目前對戀愛沒興趣了,但過往的豐富經驗還是可以幫你參謀的。”

“好吧。”我不争氣地笑了下,“我的确是有喜歡的人了。”

“具體說來聽聽。”凱若琳頓時來了興致。

“我們在父母的聚會上認識的,她是個女畫家。”

“你對她什麽感覺?”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只是覺得她有些特別,但沒想到自己後面會對她産生感情。”

“心理學上說,兩個人的關系能不能有進一步的發展,第一次見面時就有預兆了。兩個陌生人相遇之後,雙方都會在頭腦裏評估一下可能性,但這件事是在潛意識裏面完成的,0.01秒後就消失了。所以你意識到她有特別之處的時候可能已經為後面的情感埋下伏筆了。”

“或許吧,可能我自己也不願意承認會這麽快被她吸引,對一個人一見鐘情這件事并不酷。”

凱若琳啧了啧嘴,“你自尊心太強了,不過愛情裏面不需要有那麽強的自尊心。接着說,後來呢?”

“我喜歡看她畫畫、打球時專注的樣子,喜歡她漫不經心外表下的認真努力,喜歡她隐藏在冷淡外表下的細心溫柔。我越來越期待見到她,見到她之前會激動、緊張,見了面又很開心。看見她和別人在一起心裏就像突然落了一塊大石頭。要是看見她和許多人在一起,內心就像爆發了泥石流。”

“完了,你已經深陷其中了。”

“有嗎?”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凱若琳一副看破一切的樣子,“她知道你喜歡她嗎?”

“應該…知道?”

“她喜歡你嗎?”

“應該喜歡?”

凱若琳怒其不争地看着我,“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那你們平時都聊什麽?”

“什麽都聊啊。”

“她以前有過怎樣的情感經歷?”

我搖了搖頭。

“你得主動點,主動提起這些話題。”

“憑什麽要我主動。”我小聲嘟囔着。

“主動又不是什麽壞事。兩個人談戀愛就像劃雙人船一樣,你一槳我一槳船才能前進。要是都把船槳一撂不幹了,那愛情的小船可就不知道要飄哪裏去喽。”

我低着頭沒有吭聲。

“好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凱若琳站起來猛得拍了下我的肩膀,“加油!”

凱若琳離開後,我一個人在甲板上吹着風。我反複回憶着與羽相處的細節。她對我到底是什麽感覺呢?她對普通朋友也是這樣嗎?她能感受到我對她的特殊情感嗎?我在心底似乎有一個模糊的答案,但那不夠。兩個人暧昧時那種不确定性帶來的忐忑的确讓人激動快樂,但暧昧的死穴是對方是自己真正喜歡的人。那種不清不白、若即若離的關系是蜜糖,也是毒藥,時而讓人甜死,時而殺人誅心。凱若琳的話提醒了我,或許我應該再主動一點。

距返程還有一周的時候,我們的船突然遇到了風暴。雖然以前也經常遇到大大小小的風暴,但這次的風暴尤其可怕。船身大幅度傾斜,船長緊急命令所有的科學家和船員回自己的艙位躺好。饑腸辘辘的我匆忙從監控室跑出來,決定先去廚房拿兩個面包。廚房已經空無一人了。回房間的時候路過了實驗室,首席科學家居然依舊顫顫巍巍地坐在椅子上寫報告。我扶着牆回到了自己的艙位,躺在床上感覺随時都有可能掉下去。

每當這種時刻我都會變得尤為感性。我會突然開始相信神靈。我想象着船翻後神靈會保佑我幸存下來,然後幫助我漂到某個無人小島上,過着魯濱遜一樣的生活。我想象着自己一無所有,一切都得從頭再來。我可能會在小島上遇到野獸,我需要伐木造舟,去尋找食物,我需要獨自解決一系列生存問題,獨自抵抗黑暗與孤獨。但我已經像中彩票一樣活下來了,還有什麽可害怕的呢?是啊!人生有什麽大不了的?一切身外之物都無法帶走。唯有愛,愛會一直留存下來。人死之後意識和情感會飄向天空,飄向宇宙,最終轉換成某種意識體,某種超然的存在,在宇宙能量耗盡時創造出一個新宇宙。

我想到了奶奶。工作之後我就給自己買了人身保險,萬一我出海的時候遇到危險,奶奶會收到一大筆保險金。還有爸爸,雖然由于性格軟弱經常被女人騙,但正如俗話所說,傻人有傻福。當然,我還想到了羽。我想到了她打完球後一個人走出球場孤單的背影,她騎電車帶我回家那晚受傷時的忍耐,還有我們一起漫步在街邊時她給我講述的苦澀的童年故事……我發現我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喜歡她。摯熱的愛意中會迸發出心疼的感受。我好想抱抱她,或者只是牽牽她的手,摸摸她的頭發,只要如此就好。我想讓她成為最快樂的人,讓她以往孤獨寂寞的時刻一去不複返。上帝啊!這就是愛嗎?我以前也喜歡過別人,但從未有過如此細膩的感受。

此次海上風暴比預計時間持續的還要久,我們的回程日期也略有推遲。當風暴結束,海面重新恢複平靜時,船上所有人都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首席科學家從實驗室裏走了出來,來到甲板上伸了個懶腰,好似許久沒見到陽光的植物被搬到了室外,葉子重新舒展開來。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們的船開始返程。我內心比以往都要激動,一方面是經歷了大風暴的緣故,另一方面,終于可以回去見到想念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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