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羽一直龜縮在家裏缱绻纏綿。傍晚的時候,她喜歡坐在窗臺上看書或者畫畫,套着寬松的亞麻睡衣,頭發随意地挽在腦後,蒼白的脖頸彎彎的。我半裸着身體,躺在床上偷瞄她。我發現羽畫畫很少用紅色。
“你不用紅色嗎?”我問道。
“除非必須要用才用。”
“為什麽?”
“我不喜歡紅色,從小就不喜歡。”羽擡起頭回憶了片刻,“父母離婚後我媽媽找過幾個男人。其中有一個身高不高、戴着眼鏡看上去很斯文的男人令我印象最為深刻。他血紅的眼睛裏總透着一股兇光,讓人不寒而栗。我媽媽和他交往期間我尤其不喜歡回家。有一次不得不回去拿東西,一進門就看見地板上有一片血跡。随後,我媽媽從卧室走了出來,她額頭上的鮮血直流,血流進她的眼睛裏,流到她白色的連衣裙上。她被那個男人打了,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被打了。我站在原地不敢動彈,也不敢去碰她。我很生氣,我恨那個男人,同時也恨我媽媽。我跟她堵了幾個月的氣,期末考試也沒考好,還被老師罵了一通。後來,我一看到紅色就會産生生理性不适。”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剛從實驗室出來,那天解剖了一頭巨口鯊,衣服上還有一滴血。”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那天空調的風口對着我,我隐約聞到了一股海鮮市場混合着某種藥物的味道。我看了眼對面的你,頭發有些淩亂,或許是因為疲憊眼底發青,就連衣服也不穿一身幹淨的。我當時心想,這人真夠奇怪的。”
“那你還幫我綁頭發。”
“我當時一打開洗手間的門就看到你只穿着內衣站在鏡子前,燈光下皮膚發着淡淡的光,脊骨的線條像連綿的山丘從上延伸到腰部,靠近腰的地方有兩處淺淺的凹陷。我好奇地想,摸起來是什麽感覺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走了過去。或許是太久沒接觸女人的身體了,或許是……”
“或許是什麽?”
“沒什麽。”羽重新把頭埋進畫板裏。
這幾天王一若的消息依舊不斷,一看見她密集的信息我就頭疼,我告訴她我已經預付了藍貓未來一個月的診療費,然後以工作繁忙為由拒絕了她的見面。和羽偶然提到王一若時,羽只是簡單地說,準備為她介紹一間新畫室,讓她靜下心來專心備考。
七夕踏着濕熱的蟬鳴聲到來了。我特意請了一天假。早上,我和羽正邊吃早餐,邊讨論出行計劃。突然,羽接到了畫室的電話,她的臉色逐漸變得嚴肅起來,然後便匆匆離開了,一直到天黑都沒有回來,手機也接不通。冥冥之中我感覺一定發生了什麽。我趕到畫室,麥青告訴我,有學生舉報羽作為老師舉止不端,以開女子畫室為理由搞同性戀,現在需要停職接受調查。
“簡直是子虛烏有!”麥青氣憤地說道,“畫室誰都知道藍羽對學生盡職盡責,對于條件不好的學生還會盡量提供幫助。就算調查了她也身正不怕影子斜!不過舉報之人真是用心歹毒,怎麽能用她的私生活來攻擊她熱愛的事業呢?”
聽麥青說到“條件不好的學生”時,王一若的名字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我的腦海裏。我看了眼手機,她從昨天起就沒有給我發信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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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神不寧地來到了羽的公寓,打開門走了進去。羽正弓着腰蜷縮在沙發旁,看上去有些落寞。見我來了,她擡起頭朝我勉強一笑。我走到她身旁,蹲下身撫摸着她柔軟的頭發。
“你都知道了?”
“嗯,我剛從畫室回來。”
“沒事,過段時間就好了。”
她依舊冷靜,只是眼神裏夾雜了一絲煩悶與不屑。她不是那種會主動袒露自己負面情緒的人,即使是對親密的人。她的情緒只會在極其私密的個人空間內得到宣洩。我看着她,感到束手無策。我明白即使我們有了親密關系,很多時候我也很難走入她的世界。
晚上,我坐在卧室的床上看電視,羽在浴室洗澡。她的手機突然震動了兩下。我沒忍住好奇瞥了一眼,是個陌生號碼。點開對話框,我發現裏面有許多條道歉短信。通過短信的內容可以确定發信人正是王一若。我突然感覺胸口一陣憋悶。
我擡起頭環顧着整個房間,椅背上搭着羽剛脫下來的襯衫,上面還留有她身上的味道;床頭櫃上放着她沒讀完的書,一枚落葉制成的書簽整齊地夾在書裏;陽臺上曬着她的襪子,是棕色的,上面還印着小熊圖案……看着每一處她生活的痕跡,我的內心産生了無限的溫柔與憐愛。此刻産生的強烈情感另我自己也感到震驚,因為這種感受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裏極其罕見。
我要為她做點什麽。我的愛人,她應該站在陽光下,而不是呆在這小小的房間裏苦悶。
第二天一早,我們還躺在床上,羽的手機又響了兩聲。她有些煩躁地把手機調為靜音模式。我默默注視着她的表情。
“今天可能要加班,晚點回來。”我說道。
“你安心忙你的。”
我知道羽落入目前的處境我也有責任。我該怎麽辦?我感覺很煩躁,身體裏的平衡被打破了。我必須迅速采取某些手段解決掉腦中的混亂。我用理智迅速摘出了我需要解決的重點——王一若。
下班後,我開着車迫不及待地來到了王一若的住所。我站在樓下望着二樓的窗戶,燈沒有亮,王一若應該還沒回來。我在自己的車前徘徊着,大腦在飛速轉動。突然,幾聲虛弱的貓叫擾亂了我的思緒。藍貓出現在了二樓陽臺上。幾天沒見,藍貓變得更瘦了。它應該很久沒有洗澡了,毛發看上去既不柔順,也沒有光澤。藍貓的後腿受傷了,仍有血液慢慢滲透出來。它銅綠色的瞳孔流露出無限的冰冷與絕望。我和藍貓對視着,突然打了一個寒戰。我好像在它眼睛裏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興許是聞道了同類的氣息,藍貓從二樓陽臺一躍而下。落地之後,它掙紮了很大一會兒才站起來。藍貓顫巍巍地來到了我的車旁。我打開車門,它費力地爬上了副駕。
藍貓在副駕上窩起了尾巴,一動不動,眼睛是閉上的。它死了嗎?
我撥通了李曉峰的電話。
“溟,有什麽事嗎?”
“曉峰,上次那只藍貓現在情況怎麽樣?”
“它好幾天沒來醫院了。”李曉峰嘆了口氣,“貓傳腹這個病就是和時間賽跑。我不知道那個小姑娘是打算放棄治療了還是怎麽樣?”
“如果沒及時醫治會如何?”
“貓咪很快就會全身器官衰竭而死。”
“真到那種情況了怎麽辦?”
“建議安樂死。”李曉峰猶豫了幾秒後說道。
“好,我知道了。”
我開着車帶藍貓走了很久,最後帶它來到了實驗室。我先給它處理了腿上的傷口,然後想喂它一些食物和水,但藍貓一口都沒有吃,一副痛苦的神态。
實驗室裏只有我和藍貓,窗戶沒開,但感覺有風吹進來,吊在牆頂的白熾燈很亮,但卻顯得周圍很凄涼。我不是一個愛貓的人,可看着一動不動趴在桌子上的藍貓,我的內心很酸澀。它活得很辛苦。同時,我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直覺的準确性:第一次見到王一若時我就不喜歡她。
我轉過身準備丙戊酸鈉注射液。這是一種麻醉藥物,推注過量,動物可無痛離去。
死亡的氣息在這間不大的實驗室裏蔓延。藍貓看我拿着注射器來到它面前時,眼神裏的冰冷和絕望似乎消失了。它看上去很放松。
我把提前準備好的藥物注射進藍貓的身體,它很快就閉上了雙眼。那個瞬間,我好像回到了高中時期的某節語文課上。那節課講的是陶淵明的《拟挽歌詞三首》。語文老師提問了大家如何面對死亡的恐懼的問題。
輪到我發言時,我毫無興致地站了起來,“我不太理解這個問題。為什麽死亡令人恐懼?死亡,也可以是一種解脫。”
周圍的同學開始躁動。
“為什麽這麽覺得呢?”語文老師詫異地盯着我。
“因為活着不是正在經歷痛苦,就是即将經歷痛苦。死了所有痛苦就灰飛煙滅了。就像睡着了一樣。而且,我希望不要有輪回。如果一定要有的話,我希望能做一朵雲,或者是風。”
“生活中沒有讓你感到美好的瞬間嗎?”語文老師對我流露出了特別的關心。
我想了很久也沒有張開嘴。
我并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什麽問題。直到某天在走廊上聽到有兩個同學在議論我。其中一個問:“她是不是有抑郁症?”另一個回答:“也有可能是躁郁症。”
我的确有病,但不是抑郁症,也不是躁郁症。我在那個階段無法融入任何團體。我感覺身邊的人都是一群烏合之衆。我只和自己相處,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但我的世界随時可能将我自己淹沒。
藍貓死後,我把它的頭取了下來。首先将腦漿攪碎吸出來,然後放進氫氧化鈉溶液中浸泡一段時間,接着用刷子刷幹淨,确定幹淨後刷上油彩。我處理的相當細致,注重每一個細節。完工後我找了一個鋪滿花瓣的盒子把貓顱骨裝進去。制作标本的過程中我的身體裏時不時會出現一股狂熱的興奮,我仿佛和剛才還在為藍貓的痛苦而難過的自己割裂開來。我突然不知道剛才究竟是為藍貓難過,還是為我自己。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的興奮源于何處,只是有一種毀滅世界的快感。我感覺身體裏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着,火光旁長着白色翅膀的天使與面目猙獰的魔鬼正在打鬥,刀光劍影,伴随着中世紀巫師的咒語。
我拎着盒子來到了王一若家。
“姐姐,你怎麽來了?”王一若穿着吊帶睡裙,頭發亂糟糟地站在門後。
“來看看你。”我冰冷地說道。
王一若眼神複雜地看着我,但還是不忘殷勤地讓我坐下,給我端來一盤水果。我把禮品盒放在茶幾上。
“這是?”
“給你的禮物。”
王一若驚訝之餘帶着一絲欣喜接過了盒子。打開盒子的瞬間,我看見王一若的臉變得煞白。她沒有擡頭看我,只是低着頭直直地盯着盒子裏的東西。
我拿起果盤上的蘋果開始削皮。我故意削破了自己的手指,鮮血流出來沾到蘋果果肉上,蘋果也變了色。我沒有擡頭,但能感覺到王一若投來的驚恐萬分的眼神。
“來,吃蘋果。”
我把沾了血的蘋果遞到王一若的眼前,手上的血還在不停地流到地板上。
王一若頻頻搖頭。我一把将把蘋果塞進王一若手中。
“你對自己喜歡的東西,或是喜歡的人的态度通常都是傷害嗎?”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姐姐,我不明白你的話。”王一若強顏歡笑道。
“你這幾天為什麽沒帶摩卡去醫院?醫生說了,不去它會死的。”
“我最近狀态不太好,我想休息幾天再帶它去的。”
“休息幾天?你休息幾天它可就沒命了。”我指了指王一若手裏的盒子。
王一若低着頭沒有吭聲。
“看來你也沒有多喜歡它。”
“不是這樣的……”
“你也沒有多尊重你的老師。”我提高了音量。
“你都知道了。這才是你來找我的目的吧。”王一若把手裏的盒子放到一邊,整個人一副放棄抵抗的樣子。
“沒錯。”
“我年齡小,我一時沖動做了對不起老師的事情。”
王一若露出了無辜的表情,她很擅長展現這個表情。
“你已經是成年人了,不要拿這些當借口。”我厲聲說道。
“姐姐,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是我好喜歡你,你憑什麽突然不理我了?還有老師,她居然建議我去別的畫室。你們都想把我甩開。”王一若語氣中夾雜着委屈與憤怒。
“叫你去別的畫室是想讓你換個環境專心備考。至于我,我已經幫你聯系了專業醫生,預付了醫療費,還不夠嗎?”我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夠!”王一若搖頭看着我,“你們既然要幫我,就要幫到底,不要半路抛棄我。”
“一若,做人不要太貪心。”我壓低了聲音。
“可是得到又失去的感覺太痛苦了,我想讓你們也感受一下。”
“很好!那你為什麽不找我算賬?”
“因為我傷害不了你,沒人能傷害你,除了老師。”王一若看着地板上的血跡,語氣又變得很沮喪,“你最喜歡的就是老師。”
“沒錯。所以我不會放過任何想要傷害她的人。”我掏出紙巾擦了下手上的血,“我們以後不要再互相打擾了。”
王一若垂着眼皮沒有吭聲。我拿起包準備離開。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身後傳來聲音不大的一句:“老師的事情,幫我向她轉達一句對不起。”
我沒有理會,徑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