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王一若沒有再騷擾過羽。對羽的調查也不了了之。羽很快就可以重新回到畫室。有一次,我開車路過了一間不大的畫室,看見王一若正在門口和別人談笑風生,她已經恢複了往日的神采。
羽的心情也逐漸恢複了平靜。傍晚下班後,我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羽拎着一大包食物回到家,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我買了你喜歡的紫薯西米露。”
“那家店不是離我們很遠嗎?”
“誰叫你喜歡呢?”
我接過西米露,羽坐到我旁邊把包裝盒全都拆開,我們盤着腿坐在沙發上吃她買回來的東西。
“哪天能帶我去你奶奶家看看嗎?”她問道。
“為什麽想去?”
“想看看你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
我沒有對奶奶提起過羽。她們除了之前在教堂見過一次之外,生活之中沒有什麽交集。但我能隐隐感覺到,奶奶無論對藍阿姨還是對她女兒印象都不怎麽樣。
“那我們周末回去吧。”我想到周末奶奶一定會去教堂做禮拜。
“好。”
周末一早,我帶着羽坐着熟悉的308路公交車前往奶奶家。我們靠窗而坐,窗戶打開一半,和煦的風吹在臉上。窗外飄動的雲、飛馳而過的樹、上上下下的乘客、形形色色的路人,芸芸衆生盡收眼底。我時不時給羽介紹路旁的風景、建築以及那些我熟悉的小角落。公交車到站的提示音、身後老爺爺老奶奶家長裏短的聊天都是溫馨的背景音。陽光透過窗戶照在羽的臉上,她的臉在發光。原來坐公交車也可以很浪漫。
到家時,奶奶果然已經去教堂了,按照她慣例中午才會回來。我輕松地領着羽來到曾經的卧室。卧室裏仍保留着以前的裝飾:淡紫色的碎花窗簾,塞滿中學讀物的舊書架,一些昆蟲魚類的标本擺件等等。羽在不大的卧室裏像尋寶一樣左看看,右看看。她從書架上艱難地抽出幾個厚厚的本子。
“那是中學時候的周記。”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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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嗎?”
“都是胡謅的。以前語文老師要求每周都把周記交上去,我就随便寫。”
“為什麽不寫點真實的心情?”
“真實的心情怎麽會想讓老師看到。”我聳了聳肩,“而且,我自己本身也有問題。即便我想要簡單地把腦中的想法記錄下來,落筆的時候也會發現自己總是下意識地避開一些真實想法。或許是害怕日記最終被人發現,或許是有時自己也無法面對真實的自己。”
“那我看到的你是真實的嗎?”羽合上日記本看着我。
“從內到外都無比真實。”
羽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晚上得再檢查一下。”
“這有一張舊CD。”
羽好奇地把CD放入CD機,音樂聲緩緩響起。
“還是外語歌。”
“是俄語歌,”我低頭回想了片刻,“這首歌裏有我大學時期喜歡的人呢,她是學俄羅斯文學的。”
“是嗎?”羽陰陽怪氣地反問道。
“我記得那天走在街上,在一家咖啡店門口偶然聽到了這首歌,覺得很好聽,就立刻給她打了電話。電話通了之後我沒說話,只是讓她聽歌,我們就在電話兩頭聽完了這首歌。後來她告訴我,這是一首俄語歌,于是她買了這首歌的CD送給了我。”
羽挺直身板,認真聽起歌來。
再次聽到這首歌,我心裏覺得溫暖而美好。那些記憶的碎片如同冬去春來時海面上的碎冰,在太陽的照射下閃着光。
歌曲結束,我按下暫停鍵。
“不再聽一遍?”羽斜着眼問道。
“如果你很久沒聽那首自己喜歡的歌了,第一遍重聽的時候會覺得最好聽。就像兩個久別重逢的人見面,第一眼看見彼此的時候是最有感覺的。”
“怎麽,想她了?”
“懷念的不是她,是喜歡她時候的自己。”
“你還挺念舊,她送的東西現在還留着。”羽酸溜溜把CD取出來丢到一邊。
我剛想用手去捏她的耳朵,右手就被她握住了。
“你手上的傷疤到底怎麽回事?”羽盯着我的右手。
“被火燙到的。”我把手從羽的手中抽出來,“傷疤很不好看吧。以前班裏總有讨厭的男生給我取各種奇怪的綽號。”
“我喜歡你的疤,你看它像一個笑臉。”
羽把我的手扭轉四十五度移到我眼前。我第一次發現這個陪伴了我十多年的疤從某個角度看的确是一個奇怪的笑臉形狀。
“中考之前,學校要收戶口本的複印件。我記得那天是周五,我輕松地放學回到家,來到奶奶的房間在保險箱裏翻找戶口本,結果卻無意中看見了媽媽給我的信。我不知道媽媽曾經給我寫過信,我捏着那封信感覺胸口突然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喘不上氣。緩了好一會兒剛準備打開信,奶奶就走了進來,她生氣地把信奪走丢到正開着的煤氣竈裏,我伸手去取信,結果信沒取着,手還被燒傷了。奶奶看着我既震驚又生氣,家裏沒有燙傷藥,她就給我拿來了蘆荟膠,她塗的很仔細,手指都沒有碰到我的皮膚。傷口塗上蘆荟膠清清涼涼的,但我很抗拒,沒等奶奶塗完我就把蘆荟膠扔到窗外,哭着跑了出去。奶奶一直對媽媽有很大的偏見。”
“疤痕就像一個印章,記錄着你的過去。你看你的過去多麽豐富啊。我喜歡的就是這樣豐富的你。”
羽舉起我的右手,在傷疤上輕輕吻了一下。她拉着我躺到了卧室的小床上,用手撫摸着我的頭發和耳廓。我轉過頭,和她四目相對。她的眼神既溫柔又帶着一絲掠奪欲。她把唇湊了過來,一陣輕吻之後逐漸深入。我把手指插入她的發絲,她的手隔着我的衣服不斷摩挲着。
“羽,停下。”我用殘存的理智說道。
“不要。”
她的吻越發激烈,我無法推開她。意亂情迷之中,我恍惚聽到一聲呼喚。
“溟溟。”
我睜開雙眼,一個黑色的身影站在門口。我努力看清,是奶奶。興許是由于極度的震驚,她的臉上反而顯得異常的平靜。我的身體迅速和羽分開。奶奶轉身離開了,留下了一個不可置信的眼神,那眼神簡直可以把人吃掉。
羽顯然也受到了驚吓,她有些無措地問道:“你要跟過去嗎?”
我搖了搖頭,“她現在不會想看見我。”
回去的路上,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兩眼望着窗外一言不發。車上的氣味讓我有些頭暈。我知道和奶奶的關系即将面臨多大的挑戰。羽在旁邊兩次欲言又止,她看上去也有難以言說的心事。我把手輕輕搭到她的手上。
“對不起,我應該小心一點的。”羽有些愧疚地看着我。
“不怪你,我們都不知道她會突然回來。而且,”我嘆了口氣,“我和奶奶之間本來也有一些長久累積的問題。”
回到家後,我獨自呆在陽臺上,心裏隐隐發慌,總感覺會有什麽事情發生。上午的太陽不知哪去了,天上的雲密密麻麻。鄰居家的狗趴在隔壁,隔着陽臺的玻璃栅欄一動不動地盯着我,仿佛可以嗅到我心底的苦杏仁味。羽在客廳安靜地坐着,她準備好了飯菜,但我們都沒有心情吃。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爸爸突然打來了電話。電話響的那一刻,我反而松了口氣。
“喂。”電話那頭傳來了爸爸焦急的聲音。
“爸爸。”我忐忑地應道。
“你奶奶受傷了,剛從醫院回來,你過來看看她吧。”
“受傷?”我的心突然收緊了一下。
“她今天下午一直呆在教堂裏。我聽修女說她在聖像面前念叨不停,情緒激動,人家都要關門了她也不走。她喜歡在那呆着也沒什麽,不過誰能想到今天教堂意外失了火,火焰都冒到尖頂了。幸虧裏面的人及時撤離了,才沒有釀成大禍。”
“奶奶傷的怎麽樣?”
“一點輕傷,但是精神好像受到了刺激,一句話也不說。”
“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我迅速起身,拿起外套和包就往外走。
“我去一趟奶奶家。”我對羽說道。
“出什麽事了。”
“她下午在教堂遇到了點事。”
“我送你吧。”羽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不,你不要去。”我把她按在沙發上,“你在家等我。”
我匆匆下樓。一路上,思緒萬千。
車子仿佛行駛了許久,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推開奶奶卧室的門,奶奶正目不斜視地躺在床上,額頭上有一道傷痕,手腕上纏着紗布,如同一尊雕像。奶奶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然後冷漠地對爸爸說道:“你先出去。”
爸爸讪讪地出去了。
和我沉默着對峙了一會兒後,奶奶終于開口說道:“我沒看錯的話,那是戲子的女兒吧。”
“嗯。”
“你想幹什麽啊,溟溟?”
“我們之間沒什麽,只是關系密切的朋友。”
“關系密切?我看這也太過密切了吧。”奶奶不相信地哼了一聲,“可能你們年輕人思想新潮,我不懂你們那一套。但我要奉勸你,千萬不要在感情的事情上執迷不悟,感情是最不可靠的東西。”
“嗯。”
“你媽媽離開後,我一個人把你撫養長大。你很有出息,學業也好,工作也好,你還有廣闊的前途。那個女孩和她媽媽一樣,不過是個花架子。不要說其他的,就是當普通朋友都得好好考慮。你以後少和她來往。”
奶奶對羽的評價讓我心裏很難受,也很氣憤。
“她是個很優秀的畫家。”我反駁道。
“畫家?她畫過什麽?她那麽優秀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她的名字?”奶奶輕蔑地說道。
“她經營了一間畫室。而且她還年輕,有廣闊的發展空間。”
“年輕人抱有希望是好事,但不要不切實際。畫家是那麽好當的?一個人的野心得配得上自己的實力。”
“你對她帶有偏見。”
“你被表象迷惑了,你根本不了解她。認識一個人不是那麽簡單的。”
“不,我很了解她,你才根本不了解她。”
“我這輩子見過的人太多了,我看一眼就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
“我們交往一段時間了。”我打斷道,“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
奶奶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沉默了一會兒,她看似平靜地張開口:“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不過,你以後不要和她來往了。”
“我做不到。”
“你說什麽?”奶奶淩厲的目光可以把人吃掉。
“對不起。”我突然有些哽咽,“我做不到。”
“你沒有什麽做不到的,你從小到大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溟溟,我是看着你一步步走過來的。”奶奶用極度溫柔但近乎可怕的壓迫的語氣說道。
“這次不行。”我語氣堅決。
奶奶又露出了難以相信的表情。
“從小到大,我什麽事都聽你的,可你從來沒有問過我開不開心。我有時候甚至想,路邊的乞丐也比我快樂吧,至少擁有自由。”
“我讓你不自由了?”奶奶不屑地笑了一下,“我看你是生活過于順利,飽漢不知餓漢饑。”
一股強烈的悲傷襲來。我突然意識到,奶奶大概很難理解我了。
“如果你堅持如此,以後就不要來見我了。”奶奶又恢複了最初冷漠的語氣。
我擦了擦眼淚,掏出了一封信放在床頭櫃上。那封信是下午獨自呆在房間裏寫的,本來只想留給自己。來之前我以為能夠妥善地瞞過奶奶我和羽的事情,但還是失敗了。
走出卧室之前,我看見門口的衣架上挂着奶奶的紫色絲巾。那條絲巾是在路邊一家小店買的,她圍了十幾年,現在已經勾絲了,顏色也由深紫色褪成了淡紫色。她圍着這條絲巾在窄窄的講臺上講課,在喧鬧的菜市場和菜販子講價,在五金店買換淋浴頭的扳手……想到這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爸爸見我狼狽地走了出來,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朝他擺了擺手,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