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奶奶，自從五歲的時候媽媽把我交給你，我們已經在一起生活二十多年了。

媽媽離開我的時候，我正在家門口的小土堆上玩螞蚱。她拿着一個綠色的小本本從大門走了出來，頭也不回地上了出租車。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天真地跟在車後面跑了很久。後來，你把我領回家，給我做了一盤拔絲紅薯。你說，希望能彌補我往後生活中的苦澀。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小時候，我既依賴你，又害怕你。

初三的時候，我第一次來月經。與同齡的女孩子相比，我的月經初潮晚了一些。第一次看見內褲上紅色的血跡時，我既緊張，又激動。但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敢告訴你，我甚至害怕你會責備我把褲子弄髒了。我記得那天中午你正在睡午覺，我自己偷偷溜出去，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衛生巾。我在衛生間不熟練的換上衛生巾。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衛生間的窗戶照到了我的臉上，可是眼眶中的淚水卻不自覺地掉了下來。我就這樣獨自在逼仄的衛生間裏完成了自己的青春洗禮。

還記得我手上的傷疤嗎？那天，我在你的保險箱裏看見了媽媽留給我的信，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對我說了什麽。我總是夢見她。她對我說，我很像她，我們有很多相似之處。正當我想要拆開信封時候，你過來把信奪走了。你把信扔進了正在燃燒的煤氣竈裏。我不顧一切，伸手去取火裏的信。手被火燒傷的時候，我沒有感覺到痛，但是心裏，好痛啊。

那封信還是被燒掉了。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在心裏默默記恨你。甚至把媽媽當初離開我的錯也歸咎于你。我讨厭看見你扶着眼鏡在書桌旁看書的樣子，讨厭看見你把絲巾系的一絲不茍的樣子。我把你心愛的書偷偷丢掉，看着你着急又找不到書的樣子，我在心裏暗自竊喜。但我被激起的叛逆心理依舊無法平複。我開始想辦法傷害自己。這樣似乎來的更痛快。

你大概不會想到，我很早就談了戀愛。或許并不是出于喜歡才和他們交往，我帶着好奇與叛逆急切地想要踏進光怪陸離的成人世界，希望那裏刺眼的光芒可以灼燒掉我的傷疤。

但，并沒有。

我陷入了無法去愛的死穴。我逐漸在自己身上發現了自私，無情，甚至是狠毒。我感受到了身體裏面目猙獰的惡魔。實驗室裏，我總是手起刀落最利索的那一個。別人以為我做事冷靜、幹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出于近乎殘忍的冷漠。

奶奶，在我們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裏，你身上的一些東西也在我的身體裏生根、發芽。那些古板的堅毅，頑固的自我封閉，近乎苛刻的嚴謹，哀怨的憂郁，似乎本不屬于我，但終究在我身上長了出來。我對這些外來生長物既恨又愛，但我已經無法将之連根拔起，因為那樣的話，我也會流血、死去。

我們的城市離海不遠，小時候總希望你能帶我去看看海。但一直到高中，我們才第一次一起去看了海。那天是我的生日。或許是高中以後我搬到了爸爸家裏，我們沒有那麽常見面了，你忽而想起了我這個遙遠的心願。總之，那天你溫柔地說帶我去海邊轉一轉。晚上回來的時候，汽車行駛在跨海大橋上，車窗外一片漆黑。我當時提心吊膽，總感覺下一秒就要連人帶車掉到海裏去。但黑暗中我看見了你臉的輪廓，還有你堅毅的、閃着光的眸子，我覺得掉海裏也沒有那麽可怕了。工作以後，每次出遠海，我常常回憶起我們一起去看海回來的那個晚上。

有時候很想回到小時候。那時候的你還很年輕，總有改不完的作業和做不完的家務。而我，經常獨自一人從天亮坐到天黑。我看了很多書。看完之後就躺在床上幻想，如果自己是主人公，會發生什麽呢？那時候的日子孤單但輕松。

奶奶，過去的日子回不去了。如果回不去了，我想去看看更遠的地方。我想走一些不同的路，看更多的人，聽他們講講自己的故事。我想肆無忌憚地喜歡我喜歡的人，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

奶奶，我不在乎媽媽給我的信上寫了什麽了。無數個仰望星空的夜晚，我已經感受到了她寫于我血管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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