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重新回到畫室後,羽對工作的興致似乎減弱了。我從麥青那裏得知,陸續有幾個學生家長找到畫室來,他們表達了對同性之間情感的理解,但同時表示不希望他們的孩子成為同性戀。家長們委婉地詢問能不能退學費。羽并沒有和家長們争執,她平靜地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談到這些時,麥青看上去也有些疲憊,對我也不那麽熱情了。

每天結束工作後,羽總是匆忙離開畫室,早早回家呆着。她喜歡窩在沙發上看漫畫,或者看一些無聊的肥皂劇。她對性的癡迷程度反而增加了。但每次結束之後,她總是看上去空虛無比。那時我看到了她堅不可摧外表下脆弱的一面,但我卻因此更愛她了。

研究所派往南極科考的名單前段時間下來了,裏面有我。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會非常開心,但這次看見名單上自己的名字後我卻心事重重,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南極科考的機會難得,對我來說具有很強的誘惑力,可我怎麽能現在離開羽呢?

下班後回爸爸家拿東西,臨走前爸爸突然攔住了我。

“聽說小羽打算去國外工作了。”

“去哪?”

“紐約。”

“聽誰說的?”

“她媽媽。”

爸爸似乎已經感覺到了我和羽之間有一些異常。尤其那天在奶奶家,我不知道站在門外的他聽到了什麽,但性格中的軟弱使他可以屏蔽掉那些會傷害他的東西,他只接受自己可以接受的事實,所以他外表看上去依舊如往昔一樣,只是言語中夾雜着一絲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試探。

“換個工作環境也好。”我淡淡說道。

聽我如此回答,爸爸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從爸爸家離開後,我的心情很煩躁,我不知道羽在想什麽,同時對自己的前路也感到很迷茫。我感覺自己像是生病了一樣,想逃避一切不好的念頭。

回到家後,羽已經準備好了晚餐等着我,她還特意開了瓶紅酒。

“你最近有假期嗎?”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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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

“我們去旅行吧。”

“去哪?”

“我想帶你去大理看看。”

“我今年的年假還沒有休,我過兩天去請假。”

“好。”

我和羽的旅行很快就提上了日程。飛機上,羽看上去很平靜,而我卻思緒萬千,激動、開心的情緒中夾雜着一絲隐隐的酸澀。

到達大理後,天已經全黑了。機場到達層一個大叔用帶着方言的普通話問道:“姑娘,要不要坐出租?”

我們跟着大叔來到了一輛計程車面前,司機幫我們把行李放到後備箱,然後載着我們離開了機場。回想起來我的人生中有很多次在夜裏乘坐陌生出租車的場景,那些場景總是令我膽戰心驚。但和羽一起我的恐懼消失了,我看着黑暗中她的側臉,內心充滿了溫情。

半個多小時後,我們在大理古城裏面的一家民宿門口下了車。辦理完入住放下行李之後,我們決定出去轉轉。

古城裏的人很多,我和羽在人海中緩慢前進。羽拉住了我的手,她握着我手的力度剛剛好。我們好像有一段時間沒這麽牽着手散步了。我跟在她身後,周圍的人流仿佛變成了一股熱流,在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只被她牽引着,随她走入明與暗,熾熱與暗淡。

踏上洋人街上的青石板路時,羽突然停了下來。

“小時候我奶奶經常帶我來這條街。”羽的眼底閃過一絲悲傷,“其實我奶奶對我挺好的,就是我們分開的太早了。是不是所有人終究會有分開的那一天呢?”

她看上去有些憂傷,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自從小時候媽媽離開我,我就已經過早地經歷了關于離別的人生必修課。悲傷時我會告訴自己,無所謂,都走吧,我一個人也可以。但我還是在心中默默祈禱,不要讓我和羽分開。

那天晚上的羽時而興奮,時而落寞。離我時而近,時而遠。她好像又回到了初識階段那種若即若離的狀态。

回到民宿後,我們迅速地洗完澡來到床前。脫下的衣服随意地搭在椅背上,月光透過窗戶照出彼此的臉龐。我們相對而坐,凝視着彼此,羽的目光深邃,似乎要把我拉進深淵。我摟住她的脖子,把嘴唇湊了上去,她那雙熟悉的唇有些顫抖。她用力回應着我,我感覺舌根有些發疼,整個人喘不上氣。神秘的眩暈之中,羽突然捧着我的臉問道:“你喜歡和我做嗎?”

“嗯。”

“為什麽?”

“這樣可以和你離得很近。”

羽靠牆而坐,把我拉到她的腿上。我用雙臂用力環住她的脖子,親吻着她的額頭。她用鼻尖摩擦着我的肩膀、鎖骨,然後一路向下。她唇齒間的濕潤與溫暖浸染着我的肌膚。我抱緊她的頭,她發絲間的香氣直鑽我的心髒。

房間裏不時傳來我們的低吟和喘息聲。我感覺雙腿不自覺地發軟,漸漸有些支撐不住身體,便拉着羽順勢躺倒在床上。

……

身體裏在發生強震,伴随着抽搐性的疼痛。當痛感占絕對上風時,時間和周圍的物都消失了,只剩下極致純粹的愛。

我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哽咽,地震逐漸停止。月光下我看到羽的臉上有亮晶晶的東西。紛亂的床單仿佛燃燒後的原野,還散發着滾燙的氣息。羽沒有像往常一樣和我擁抱,她像一株疲憊的麥穗蜷縮起了身體,在黑暗中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們乘坐古城的小巴車來到了蒼山。蒼山登山過程中,可以選擇徒步和纜車兩種方式。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纜車。看着在窗口買票的她的背影,我不禁想到了海邊看日出那個清晨登山時意氣風發、步伐矯健的她。

“我們別坐纜車了,徒步上去吧。”我對着買完票回來的羽說道。

“徒步難度很大,而且也不安全。”

“那邊有帶小孩徒步上山的游客,人家都不害怕。”

“他們肯定到不了山頂。”

“到不了就到不了,”我拉住她的手,“我想和你一起爬山。”

“我昨晚沒休息好,感覺身體沒勁。”

“你怎麽不早說?早知道我們今天就不來爬山了。”我失落地說道。

“要不我們分開行動吧。你去坐纜車,我徒步上去。我們做自己想做的,都不強迫彼此。”

“我強迫你了?”我松開她的手。

“沒有。但因為別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也算某種形式的強迫。”

“你說我是別人?”

羽擡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然後把纜車票揉成團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好了,我陪你爬山。”

我又把票撿了回來,“不,我陪你做纜車吧。”

我們陷入了沉默的僵持。

“要不算了,回民宿吧。”羽的語氣中透着一絲疲憊。

回到民宿後,我心情低落地坐在陽臺上看着外面,羽在外間呆着。傍晚的時候,她出門買了晚餐,但沒有叫我一起吃,而是把我的那一份悄悄放在了陽臺的桌子上。

晚上,我們各自躺在床的一邊。窗外又下雨了,是秋雨。雨水打在玻璃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我又聞到了那股黴味,外婆家谷倉的味道,我感覺心像被螞蟻蜇了一樣。

“聽說你要去美國了?”我終于開口問道。

“聽誰說的?”

“我爸爸,”我仰望着天花板,“藍阿姨告訴我爸爸的。”

“只是收到了邀請,還不知道去不去。沒告訴你是因為我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思考一下整件事。”

“你不想繼續做畫室了嗎?”

“大學畢業後,我就一直呆在這間畫室,從助教一直做到畫室合夥人。的确,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教學和管理經驗,目前工作起來也游刃有餘。但最近我卻有些厭倦了,總感覺心裏缺點什麽。”

“你去美國多久呢?一年?兩年?還是更久?”

羽搖了搖頭,“都沒決定呢。”

“為什麽是紐約?”

“那邊的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個美術館策展人的職位,那間美術館我一直很感興趣。”

“你不繼續做藝術家了嗎?”

“之後也可以再回歸藝術家的身份。只是目前我感覺創作失去了支點,可能需要暫時投入其他工作緩解一下。”

我沒有繼續問下去,一個人陷入了沉思。

紐約這座城市在我的印象中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我記得多年前去的時候,那裏的街區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髒,但流浪漢卻很多;地鐵敞開的軌道像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沒少塗炭生靈;我還記得自己曾在帝國大廈八十層的紀念品商店,花了将近兩個月的生活費買了一條項鏈,送給了當時喜歡的人。當然,那段感情最後也無疾而終。可對于羽來說,紐約意味着什麽?一連串名詞出現在我的腦海中,頂級藝術機構,更廣泛的藝術家群體,新鮮感和新的創作靈感,亦或是,那個久違的名字,白伊?

我在胡思亂想中睡去。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羽默契地減少了說話,但我們會因為一些細碎的小事莫名其妙地吵架。因為浴室地板上的水,因為咖啡加不加冰,因為早餐在房間吃還是在外面吃……以前我們默契無間,但現在卻像是兩個冤家狹路相逢。

離開大理前的最後一晚,我和羽靜靜地躺在黑暗之中。窗簾沒有拉嚴,隐約能看見夜空中飄着的紫紅色和深藍色的光。周圍的一切變得有些虛幻。一些記憶的碎片若隐若現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起了媽媽離開前一天的那個夜晚,我在半夢半醒中看見她踏着月光無聲地走來和我說了幾句話,然後又無聲地離去;我想起了非典那年奶奶家附近的一家飯店着火了,火勢蔓延了整個街道,供電線被燒斷了,整個街區一片黑暗,我獨自躺在悶熱的房間裏看着被映成血紅色的夜空;我還想起了第一次去國外留學,飛機因為晚點半夜才到達,一輛陌生的出租車載着我在漆黑的夜裏沿着荒蕪的海岸線行駛,我坐在後排戰戰兢兢;以及,第一次潛入幾百米深的深海采集樣本時,我感覺下潛的過程就像是用自己渺小的身軀鑿開了一座巨型古墓,我将一去不複返,永久留停在黑暗之中……記憶中的黑暗與恐懼又像薄霧般彌漫着向我走來,我感覺心跳在加速,呼吸變得雜亂。

我看向身旁的羽,她正背對着我側躺着。這兩天她都是這個令我很不滿意的睡姿。

“你能不能轉過身來?”我問道。

“怎麽了?”

“我有話要說。”

“明天說吧。”

她冷淡的态度使我身上的恐懼頃刻間轉變成憤怒。我從床上跳下來,站到她面前,“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去紐約!紐約有誰我不知道嗎?”

“有誰啊?”

“明知故問!那個給你介紹工作的朋友是白伊吧!”

“不是。”

羽的語氣聽上去依舊沒有什麽起伏,這反而令我更為生氣。

“不管是不是,那個人還在你心裏吧?否則為什麽要偷偷和她在咖啡館見面?”

“不算偷偷見面。她來了,要見我,我答應了。反正你也跟了一路都看見了。”

我冷笑着後退了一步,“你知道我在跟着你們?”

“沒錯。那天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你說你在上班的路上,在路上為什麽電話裏會突然響起畫室附近那家古董唱片店的音樂聲?開車去老街的路上,我果然看見有一輛白色的車遠遠地跟在後面。我當時很難過,我們相處這麽久你還是不信任我。”

“你又信任我了嗎?如果那天早上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就坦白地告訴我事實,我會繼續跟着你嗎?還有,”我哼了一聲,“你很喜歡當Tony老師啊!原來給我整理頭發的技術早就有了。”

羽無語地看了我一眼,“我對白伊早就沒有多餘的感情了,不管你信不信。”

“不論你對她現在是什麽感情,看見你們呆在一起我還是很痛苦!”

“所以你因為痛苦就去找了王一若?”

“是她主動找的我。”

“你有沒有想過,王一若是我的學生,把她卷進來事情只會變得更複雜。”

“那你心裏肯定埋怨過我無數遍了吧。如果我一開始沒有搭理王一若,也就不會有後來那些事,她也不會一氣之下舉報了你,影響了你的事業。”

“王一若的事情我也有責任,我沒有怪你。我工作的事也跟你沒關系。其實畫室現在的狀況并沒有讓我難過,我只是很失望,感覺很無力。”

“所以因為種種事情,你早就在心裏策劃要跟我分開了吧。”

“你又有多堅定要和我在一起呢?”

我不明白她為何說出這種話。我有多想和她在一起?我太想和她一直在一起了。我想和她分享每朵好看的雲、每片美麗的晚霞,和她吃完飯一起牽着手散步,和她在不遠的将來一起養兩只狗,和她一起布置屬于兩個人的房子,和她去很多很多地方探險……她不知道把她納入我未來的計劃是一件想起來就無比幸福的事情。

“最近事情一樁接着一樁,我們都太疲憊了,也許需要按下暫停鍵,給彼此空間休息休息了。”她低聲說道。

“所以這次旅行你就是在考慮怎麽和我分手?”

“我想通過旅行讓彼此都松口氣,但沒想到這幾天我們的相處也不那麽愉快。”

“你覺得不愉快只是因為你沒那麽喜歡我了。你一直最喜歡的還是你自己,你從來都沒有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

羽看着我,嘆了口氣,“你就像一顆流星突然墜入我的生命中,原本灰暗無聊的生活因為你的出現而重新有了色彩。你讓我感受到了炙熱的、全身心投入的愛情。我愛你,這一點你無需質疑。只是愛情的煙火綻放後,灑落的火花在天空中留下的痕跡如同一個美麗的籠子,把我們都困住了。”

“所以你要逃走了。”

羽無奈地看了眼窗外,沒有說話。

我看着一望無際的黑夜,一股巨大的無力感由內而生。

“膽小鬼!”

我狠狠留下一句,推門而去。獨自蜷縮在外間的沙發上,我感覺渾身冰涼,像浸泡在冰水裏一樣。我沒有流淚,但心裏很空。窗外,月亮被烏雲遮住了,夜空黯淡。

黎明到來前我獨自離開去了機場。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看着身旁空着的座位,突然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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