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寧國十二年的早春二月,天氣乍暖還寒,一場大雪遮住宮牆的血色,将整個皇宮上下染得潔白一片。

夜晚,公主府暖閣雕花窗棂透出的火光将将地上的積雪反映出細微的,如星子一般的晶瑩。

暖閣之中與外頭的慘冷景象截然相反,從爐子裏蕩漾出一陣兒春意來。

白商半躺在榻上晃神,眼前是幾個唯唯諾諾的小宮婢和來回晃動的燭影。

宮婢們整齊地站在一側,安靜地低着頭。為首的端着一碗黢黑的苦藥,像木頭人一樣不茍言笑。

白商在錦被裏頭坐得雙腿發麻,稍微動了動身子将手從裏頭拿了出來。爐子燒的太大,整個暖閣裏都很幹燥,她想喝水,但望着那碗黑不溜秋的藥,她選擇了沉默。

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婢立刻從人堆裏走上前來,拿着她的手放進了被子底下,并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拉,木着臉道:“殿下,這個關頭您要是凍病了,我等不好向钰妃娘娘交差。”

白商低頭看着那宮婢壓在被子上的手,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在養病還是在坐大牢。

“殿下!哎……”

門吱呀一聲打開,冷風從外頭呼呼地倒灌進來。

白商一擡頭,素萍聳着肩,緊攥着雙手從外頭進來,剛要說話,看見一旁立着的宮婢連忙住了口。

這些宮婢都是陌生面孔,全都是延福宮派來的,钰妃說是來照看公主殿下,可是有點心眼的人都能看出來,這是派來監視的。

素萍立在門口尴尬的笑了笑,搓了搓手走到床榻邊上。

延福宮來的宮婢卻似乎認識素萍,站在床前的那一個連忙往帷幔旁讓了一讓。

“行了,我都回來了,你們還在這兒待着幹什麽?”

Advertisement

素萍冷着眼瞧他們,打心底兒裏不屑。

為首的宮婢臉白了一白,想張口說什麽,但礙于身份,終究沒有張口。她将藥碗擱置在桌上,領着一堆宮婢走了出去。

素萍是公主府上下所有宮人們的頭,若輪資歷,對标的是延福宮的宮人總管。今天延福宮來的宮婢們資歷尚淺,自然不敢硬碰硬。

“怎麽樣了?”

聞言,素萍将目光從暖閣門上移到白商面上。

白商生就一張美麗的面孔,與钰妃大概有六七分相似,用素萍家裏話講就是“長得那叫一個排場。”

但是她現在病中,平白地添了一份可憐,素萍都有些不忍直視。

二月裏這場雪下得突然,前些日子白商剛碰上了一場禍事。

公主府當差的小宮婢與延福宮的宮人勾結,放蛇來害她,這場雪下下來的前幾日正是案發的時候,陛下将這一件事全交給了剛從定州打了勝仗回來的韻王白昭。

可沒想到才剛一查,那小宮婢胭兒,就沒了。

偏眼前這個主子心善,讓人拉去埋了,還接濟她的家裏人。

素萍想着,越想越氣,卻也不能流露,只能慌忙應聲道:“都辦妥了,那群太監辦事還算麻利,也都賞過了,殿下放心。”

這一聲應得極其無奈敷衍。

白商聽出她的不快, “你有什麽想問的?”

“我……”

素萍糾結地望着她面上極其寡淡的笑意,終究忍不住開了口。

“殿下仁慈,但奴婢以為此人合該千刀萬剮之後扔到亂葬崗去。哪裏用得到安葬接濟?”

“她家中不易。”

“殿下給過她機會……”

素萍提了提聲:“首次發現她與延福宮勾結的時候,殿下給過她機會,說會饒她一命。可她還是選擇跟钰妃狼狽為奸,絲毫不顧及殿下您的恩情,轉過頭就來放蛇害您。”

聽完,白商低着頭沒有講話。

素萍看着她這副模樣,思索着隔着被子攥住她的雙手,“殿下,奴婢求您以後萬不可再心慈手軟。”

白商垂下了眼睫,将腰間被子往上蓋了蓋,燭光在她眼底餘光之中來回搖曳,将她鴉羽般的睫毛映出長長的陰影。

“唉。”

素萍嘆了一口氣,白商大抵沒聽進去自己的話,便從衣架上取來那件狐裘替她披上,“奴婢不是管束您,只是擔憂。就像這屋子裏燒着地龍溫暖非常,但難免就會有什麽冷氣從窗縫裏門縫裏鑽進來。”

白商緊緊攥着手下溫暖的狐裘,沒有言語。

素萍出身鄉野不是什麽文化人,但在宮中這些年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口上說的是地龍和冷氣,實際上卻是在說白商的地位和身邊難防的暗箭。

白商自然聽得懂。

靜默了好一陣,素萍還是沒能等到她開口,就告退去外頭守着。

剛朝門口走了幾步,終于聽見身後傳來了白商的聲音,“我以後再也不會心慈手軟。”

似是從喉嚨裏發出的聲音,輕飄如羽,卻又十分低沉,隐約之間還帶了點狠意。

似是對素萍說的,也像是對自己說的。

素萍沒有回頭看,瞧不見她十個指甲刮擦床邊木頭的狠戾模樣。

大雪下了幾日,太陽方将灰沉的天幕劃破,在世間灑下金光。

積雪逐漸開始消融,卻似乎吞噬了熱氣。世間萬物未曾因此而複蘇出一片鮮嫩綠色,反而更顯得死寂。

一個身穿綠色衣裳的男子慌忙來到公主府,叫人通報。

素萍心中納悶,合宮上下都知曉公主府前些日子發生了件大事,死了人。這個節骨眼又有誰會來招這一身晦氣?

走到門口她才瞧見那人衣衫模樣,詫異道:“青染?”

青染轉過身來行禮:“素萍姑姑,韻王殿下有請。”

素萍臉色當即沉了下去,眼中滿是猶疑,然為宮婢,身處下賤,不得不受令。

青染引她至慶華宮門前,便讓她自己進去。

素萍遲疑的往前走着,剛要踏進宮門,一陣風吹過将遠處飛檐底下的青銅鈴铛吹得叮鈴作響,原是悅耳的天籁,但她內心忐忑,不由得被吓出一身冷汗。

走到庭院裏頭,就看見一道潔白而颀長的人影站在那裏,素萍低頭走過去,低聲道:“韻王殿下。”

“免禮。”

白昭轉過身來,一如宮中都知道的那樣面容如玉。

他一身白衣,手執一把白玉骨折扇,上題“風月”二字,是本人手筆,墨色在日光下閃着光亮,似也給他添了些許溫度。

“素萍姑姑不必害怕,我讓人尋你來,無非是關乎前幾日那樁案子。”

“是。”

“你可是親眼看見那個宮女進了延福宮?”

“奴婢不曾看到。而是別的宮裏的丫鬟瞧見她。逼問之下,她也承認了。”

白昭搖晃着手中扇子,道:“将那晚的發生的事,都告訴我,務必細致。”

“是。”素萍回道,緊接着開口:“那日乍暖還寒,晚上更是寒涼。奴婢便叫胭兒去取一床厚褥子,卻喊不見她。公主殿下雖對她放心,為奴為婢的卻不免多長些心眼。那時出去尋她,正看見她出了公主府,一路往西邊走去,跟一個太監聚首。正是在延福宮跟前。”

“是麽……”白昭收起扇子,輕輕露出一抹笑來。

素萍極少見他笑,宮中亦流傳他的冷面事跡,只是他這樣一笑,原本如玉的面孔便好像抹上了光輝,變得通透瑩潤起來。

*

日頭高挂,時不時一縷微風吹過慶華宮門外的細竹,和屋檐上的青銅鈴,鈴聲和着竹葉簌簌的聲音一同作響,格外動人。

青染仍站在門口,素萍出來時向他示意,便徑自回府。只是青染隔着幾步距離,看見她眼下赤紅一片,感到奇怪。

公主府暖閣之內,白商已然醒了,素萍忙将她扶起,又将錦棉被子蓋得嚴實,啰嗦道:“雪化之際,殿下要當心保暖。”

白商又昏睡至此,只覺得渾身乏力,口幹舌燥,伸手指向桌上的白玉杯盞,素萍會意,方為她斟了一杯熱茶。

見她今日面容不似前兩日蒼白,隐隐透着紅潤,素萍放心許多,笑道:“殿下今日精神頭尚好,奴婢把張太醫請來為您把脈。”

說完走去太醫院,尋得太醫張致,引入公主府暖閣之中,隔着一道簾子,腕上覆上帕子,太醫張致将手虛搭在上頭。

不過片刻,張致道:“殿下脈象平穩了許多,蛇毒應已全清了,只待好生休養,方恢複如初。”

“有勞張太醫。”

聲音隔着簾子傳來聽起來仍有些虛弱無力,張致收起藥箱道:“微臣再為殿下開些補氣血的藥,才能好得快些。”

素萍跟在張致身後,将他送了出去,又不免一番感謝。

入閣後看見白商已經将簾子拉開,面上的乏意也全消了。

“今日可有什麽消息?”

“韻王殿下不曾傳來什麽消息,仍在查案吧。”

白商不置可否,望向外頭大好的日光,聞得幾只鳥兒在庭院中那棵長楸古柏之上叽叽喳喳叫喚,鳥兒展翅一飛,便有零碎雪末從枝頭抖落進陽光裏,不曾落地便已經融化了。

這樣的日頭連續出現了幾日,将皇城內外的積雪融化得一幹二淨,消磨了最後一點肅殺,賜予了這座皇城一絲淺淡的溫意。

一日夜中,白商睡得極不安穩,身子仿若釘在床上,然頭腦之中卻是一幕又一幕的噩夢,一重重疊加起來,将她束縛在夢魇之中,無法醒來。

先是丞相之子杜孟秋于禦花園那般羞赧的“表白”,再是钰妃的冷聲呵斥,白帝的冷眼旁觀,又是之前從前沈府的落敗景象,又逐漸游移至延福宮外的長跪,冷宮之中的冰天雪地。

一幕幕影像如此繁複交雜在一塊照映在胭兒身上,她渾身□□,滿身血污,身上挂着的還有那日的毒蛇,緊緊咬在她的要害。

然而夢中的胭兒未曾那樣死去。

眼見她驀地睜開眼朝自己爬來,白商瞬間驚醒,額上果然出了層層冷汗,四肢麻木不能動彈,這樣躺了半晌,方坐了起來,才發覺外頭已經大亮了。

又朝門外喊素萍,喊了數聲仍不見回應,只打門外走進一個年輕的小宮婢,剛進了屋子便停下腳步,不敢再靠近一步。

白商問道:“素娘去了何處?”

宮婢見白商面色蒼白,連忙回道:“回殿下,叫韻王殿下傳喚去了。”

“何時的事情,可說了是為何?”

宮婢道:“約莫韻王殿下那時方下了早朝,不曾說是為何。”

白商見自己問一句她才答一句,不由得惱怒道:“細細将你知道的都說清楚,莫叫我再多費口舌。”

宮婢連忙趴跪在地應答:“是一個身穿綠衣的男子将她傳走的,奴婢當時隐約聽見,好……好像,是去了……延……延福宮。”

白商聞言猛然趴在床邊,只覺得喉頭一片腥甜,猛烈地咳了一陣,卻什麽都沒有咳出,嗓子也沙啞了,一邊順氣一邊吩咐道:“替我更衣,越快越好。”

小宮婢忙忍住內心惶恐,隐覺大事不妙。忙從地上站了起來,仔細為她穿衣栉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