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素萍及至延福宮中時,方過了卯時。
一輪金紅圓日照破清白天際,金燦燦的日光打在延福宮門前的梨花之上,落下影影綽綽的日影,風一吹過,便成了女子面頰之上忽閃的花钿,明豔動人。
素萍站在宮門口望着眼前那道門檻良久,等到身旁青染催促,方高高擡起腿跨過這道門檻。
聽聞,亂葬崗被杖斃的宮人,有一半延福宮門檻上擡出去的。
素萍不由得心底生駭,緊握雙拳。
不知多少卑微如泥的鮮血潑灑在這門檻之上,才築就其人高位高權的基臺。
只是想着竟仿若已經聞到了血腥之氣從空中飄過。
延福宮大殿之內,钰妃端坐在高座上。
白昭站在一側,仍穿着潔白的衣裳,頭戴白玉金冠,但氣質仍然超凡脫俗,與這宮中富麗堂皇以及隐隐彌漫的血腥之氣截然不同。
素萍慢慢地走上大殿,每一步都如同走在沼澤裏一般艱難。朝钰妃行禮之時,钰妃才勉強向她這裏投來目光。
钰妃沒有發言,只是擡了擡眼,兩個宮人便立馬上前從後頭壓制住她,反鉗了她的雙手,摁住她的頭直至側臉貼在地上。讓她無法動彈,無法言語,面色瞬間漲紅了一片。
钰妃從座上徐徐下來,由遠及近,素萍方看清她娉婷身姿,風華模樣。
一雙遠山蛾眉,下頭綴着兩泓秋水,唇若桃瓣,頰如含春。
只看這一副面容身段,自己的主子與她有五分相似,卻更多了些涼薄。
素萍緊緊盯住眼前之人的一雙鳳目,裏頭不僅含着秋水,還暗藏了無盡的倨傲和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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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妃伸出染了蔻丹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一個公主府的粗使宮人,她會知道什麽?讓她與我對峙,韻王将本宮置于何地?”
白昭躬身行禮,半分不敢逾矩,只低下頭的說話忽然笑了一下,“娘娘稍安勿躁,臣自然是查到了什麽,不然如此損了您的臉面,臣死罪。”
钰妃抽回手,站起身子,雙眼鋒利地盯着地上的素萍。
“你要說些什麽?”
素萍臉面貼地,費了半天力才說了一句話:“奴婢要說的是事實。”
“可笑。”钰妃忽而嗤笑了幾聲,擡手示意一旁的兩個宮人,“真是太可笑了,人人到了這個境地都會說自己言明事實,可又有幾個人能活着從我宮裏走出去?”
說話間,兩個宮人已經架好了刑凳。钰妃狠狠望着素萍,雙眼幾乎滴出血來。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這一張嘴若是毫無遮攔,膽敢污蔑,我會叫你死得比任何一個從延福宮中拖出去得人都慘。”
外頭等候行刑的宮人突然拿板子狠狠敲打了一下刑凳。
素萍吓得渾身一抖,她忙壓下身上顫栗,“人如蝼蟻,命如草芥,六殿下待奴婢不薄,奴婢為她言明事實,是奴婢的分內之事。”
“好一張伶牙俐齒,本宮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也有金剛身。”
钰妃咬着牙,伸手往前頭一指,“讓她受刑!”
兩名宮人登時将她拖到刑凳上,也不曾給她口中塞上布,便拿起板子敲撲起來,一時之間竟沒有聽見半分哭喊。
素萍緊咬着下唇,面色已近青白,唇上咬出淋淋鮮血來,卻仍是忍淚吞聲。
宮婢越級指認,要受杖責,乃是宮中規定。杖責完畢,素萍趴在刑凳之上已近昏死,将指甲狠狠攥進肉裏,卻仍不能轉移腰臀處的痛楚。
白昭戰場殺敵,牢內問訓,此刻自然不怕這點血腥,他沉聲問道:“娘娘,如此方可問訓了吧。”
钰妃忽而一笑。
“再等等吧,我看她是沒有開第二遭口的力氣了。”
話音剛落,便聽得禦前太監李明尖亮的嗓音:“皇上駕到。”
殿外伫立的宮人才恍然忙用白布蓋在素萍傷處,唯恐污了聖目。
白帝冷着面,一步步踱到大殿之上,白昭垂首鞠躬,钰妃在一旁泫然欲泣。
他坐在李明搬來的椅子上,冷聲問道:“可有眉目了?”
“正要問訓呢。”白昭回了這麽一句。
“朕也聽聽,聽聽咱們皇家,是如何出來的這等禍事。”
底下人一聲不敢再吭,唯有白昭往前走了兩步,“陛下在此處,一切據實所言,钰妃娘娘慈善,會給你一條活路的。”
庭樹的日影覆蓋在素萍身上,好似滿目瘡痍。
她渾身沒有半分力氣,望着地上搖曳不定的樹影,忽而使勁咬了咬牙。
“公主府的下等奴婢胭兒延福宮宮人私相授受,背叛主子。在公主府放蛇意圖謀害皇嗣,奴婢當時不在暖閣之中,若非公主出去奔走求救遇見韻王殿下恐怕……”
白帝目光閃了閃,卻直愣愣盯着素萍,“韻王,僅僅查出這些?”
白昭走上前一步躬身行禮“胭兒已經死了,确從她房中搜查出引蛇之物,此時未到暮春,天氣尚未轉暖,有蛇确屬異象。”
又雙手奉呈了仵作的驗屍結果,“胭兒,曾為毒蛇撕咬,死時不着寸縷,應是滅口。”
白帝看罷點點頭,“宮中出現了這等事體,還是皇家子嗣受傷,确要查明。何以證明這個婢子所言屬實呢?”
白昭回道:“延福宮外的梨花開得茂盛,那日恰好下雨,落了一地。若要證實,只看胭兒的住所、鞋底有沒有梨花便可知曉。”
钰妃聞言面色蒼白幾分,若并非宮婢扶着便該倒在地上了。
白帝安撫道:“愛妃不必驚慌,朕下令細查,必要還你清白。”
钰妃雙手絞着手絹,兩眼含淚望着他,“臣妾謝陛下。”
正說話時,自外頭慌忙跑來一個侍衛,到了延福宮大殿之上。
白昭認出是自己的侍衛,問道:“何事?”
那侍衛躬着身子朝白帝钰妃都行了禮,“公主府走水了……正是那兩處房屋。”
“是何緣故?”
“幾日前方雪霁初晴,此時應是有人縱火。”
“可抓到了?”
“抓到了。”
*
白商帶着婢女及至延福宮時,正巧碰上了幾個侍衛将一個太監扔在大殿之上,但她環顧四周都沒有看到素萍的身影。
只看見庭樹底下刑凳上蓋着的白布叫血浸濕了大片,這才想到了宮中有這麽一條先受刑再問訓的規矩。
白商走上大殿,直接跪倒在白帝身前,“父皇,兒臣宮裏的人已經受過刑,可否讓兒臣先帶她回去,她素日忠心,行事也不曾出過岔子,今日不知為何跟失心瘋一般才會做出指摘母妃的事。求父皇恕罪。”
白帝看了一眼钰妃,“如此,你是要讓你母妃平白蒙冤?”
白商面上登時流出眼淚來,“兒,兒臣并非此意。父皇,兒臣擔憂此婢子若因此沒了性命,母妃會被诟病。不妨讓兒臣帶走先保全其性命再作打算。”
白帝點點頭:“如此尚可。”
白商登時松了一口氣,淚眼朦胧地看向白昭。
白昭朝她點點頭,方吩咐了幾個宮人将素萍送回公主府好生養着,又伸手拿掉了殿上那太監口中的布團。
“陛下就在此處,你若不據實招來,小心身家性命。”
那太監原就極怕,又見了聖上,如今白昭的冷言在大殿之中一回蕩,落到他耳中便更是驚懼,只覺一股熱流無法控制,暖遍了下身。
大殿之上頓時一股腥臊之氣,他連忙伏地哭喊道:“奴才……奴才什麽都說。奴才受钰妃娘娘指使,買通胭兒放蛇,事不成,又去殺人滅口。”
白帝猛然看向钰妃,“确有此事?”
這一禍事涉及了皇嗣,自交給韻王白昭調查已經過了整整五日。
白昭此人向來法度嚴明,對宮人用刑是用的軍中手段。是以涉及此事的宮人早已苦不堪言,眼看着就撐不下去了。
钰妃被這樣一問,緊繃着的那一根線都快斷了,登時跪坐在殿上,染了蔻丹的美麗指甲在地板上扭曲的抓扣,咬着牙泣道:“陛下……不是臣妾……臣妾沒有啊陛下。”
白帝目光變得黯淡,看向地上污穢不堪的太監,那太監似是被目光燙到一般,驚悚地顫栗起來。
一陣風吹得殿外庭樹的葉子顫了幾顫。
白帝重重地嘆息一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如此便依法處置。”
坐在一旁的白商聞言,悄然松了一口氣。
有了口谕,白昭便轉身朝着遠處的幾個刑部官員走去。
“且慢。”
白昭背影愣了一愣,扭頭看去。
那聲音是從屏風後頭傳來的,緊接着從屏風後頭走出一個身穿尋常碧色宮服的宮婢,從容不迫的走至白帝跟前跪拜了下來。
“陛下聖明,此事乃奴婢一人所為,娘娘并不知此事。”
白帝面色已然不太好,只搖了搖茶盞中的即将涼透的碧螺春,“說吧。”
“陛下明鑒。是奴婢将那宮女筋脈震斷,複又放蛇。奴婢因日前在公主府當差未受重用,銜恨在心。但钰妃娘娘對奴婢恩情厚重,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不堪娘娘受辱。”
白帝擡了擡手,身側的李明展開先前白昭呈上來的驗屍結果,“回陛下,确是如此。”
“如此便将這兩人,按規矩處置。”
說着白帝又朝地上哭得梨花帶雨的钰妃伸出手,柔和了聲音,“愛妃,苦了你了。”
钰妃直起身,用絲絹帕子輕輕拭了拭眼淚,“謝陛下明察。”
話音方落,跪在地上的碧衣宮女頓時倒地抽搐,口中白沫從唇角流到地上,十分腌臜。 是服毒自殺的模樣。
白商見此狀陡然握緊了手中的絹帕,驚恐得叫喊起來。
白昭立馬快步上前,将她摟在懷中安撫,眼神示意兩個宮人将那宮女擡了下去。
白昭站在原地,一雙鳳目之中淬着寒意,白商在他懷中哭得梨花帶雨。
二人看着眼前的白帝和钰妃,不免心中惡寒。
片刻之後,白昭上前躬身行禮道:“臣無能險些讓賤婢誣陷了娘娘。”
白商也從座上起身,走上前去握住钰妃的手,顫聲道:“母妃,兒臣有罪,是兒臣馭下無方,日後必然好好管教。今日讓母妃平白受冤,兒臣惶恐。”
白帝搖了搖頭,“是有奸人謀害,與你們何幹,都快散了吧,日後管好各自宮裏的宮人便是了。”
随後想了想,又道:“韻王随朕前去玉清宮,有要事相商。”
日光照在殿內一側的屏風上,反投下來一片淩厲的光影。
白商與钰妃又互相噓寒問暖,大抵是保重身體,冤枉母妃之類雲雲。有白帝在側,钰妃也欣然接受,無比展現自己的賢淑良母之态。是一副家和萬事興的景象,這場戲演得十分足夠。
白昭則跟着白帝一路往前,問道:“臣惶恐,敢問陛下是何事?”
白帝沒有回頭,沉聲回道:“事關定州。”
*
白昭沉下臉,跟随白帝行至玉清宮。
外頭花香鳥鳴暢風不斷,輕輕吹開潔白的袖衫,緊貼着肌膚,蘊出一股光滑之感。
白昭站于朱紅案幾之前,看白帝批了半個時辰的折子,方才試探開口:“請陛下示下。”
白帝聞言放下手中折子,才擡眼看他,面上略無表情 ,半晌才道:“今晨幾位大臣奏了幾本,朕念及你定州一戰有功,未曾在早朝提起,現下叫你看看。”
李明将紅案上的奏折徑直呈到白昭面前。
衆位朝臣所奏的劄子向來只有皇上一人能夠批閱,也是皇權的一種象征,此時陡然讓白昭觀閱,他心中竟然隐隐惶恐起來。
但此刻他即便心中惶恐,卻也不得不受令。
他後退一步躬身行禮道:“恕臣僭越。”
白帝沉默不語,白昭才斂起袖子将劄子拿起來一一翻看。
一連幾個劄子都是參他定州一戰太過拖延,空費許多國帑民財,又參他不曾優待戰俘,一路歸京,死了些許戰俘。
折子上被“韻王其心可誅”“膽大妄為,包藏禍心”充斥。
有人的心思太過明顯,想要誅他卻不敢現出首尾,找的十幾個品階較低在朝堂上沒有姓名的官員。
白昭仔細思忖片刻,将放還至紅案之上。
“陛下明鑒。”
李明将紅案呈回,白帝示意他将折子放在一側,開口卻不提正事,“韻王啊,你今年可是方十九?”
白昭回道:“正是,過不了多久便二十了。”
白帝雙指有一下沒一下的叩擊着桌子,“未到成年便有此成績,依你之言這些折子朕該如何批複?”
此話一出白昭本該內心更加惶恐,但此刻卻格外的平靜。
他撩了袍,跪在地上,“臣不敢妄自建議。陛下聖明,定州一戰羽軍為炎國所困,所以耗時耗力。炎國王子阿努朱明實在卑劣險詐,戰俘本就是傷俘,又因路途遙遠颠簸,傷亡更是常事,請陛下明察。”
白帝點了點頭,“韻王竭涓埃以盡戰事,朕看在眼裏,所以暫時并未批複,你且起身罷,不必如此拘禮。”
白昭站起身來,還想言語,想了想又噤了聲,只是垂目側立。白帝又囑咐他幾句為人做事要謹慎雲雲,方将他遣出玉清宮。
白昭亦作出乖巧模樣,出了玉清宮,望着遠處天際那一抹湛藍,不由得哂笑一番,便往內宮之中走去。
*
公主府西院之中,素萍已被安置在床榻之上趴着,上了藥又換了衣裳,天氣雖未完全轉暖,她身上又有傷。白商便叫人把棉被按照傷處剪出空缺,給她蓋上。
腰臀部的傷處早就開始腫了起來,如火灼一般。現下不蓋被子,接觸到冷氣竟覺得舒适了許多。
白商立在一旁,眼中早已沒了情緒。
“何時謀劃的?”
素萍一愣,捏緊了被子借力回道:“奴婢不知殿下的意思。”
白商扯出一抹笑,面上更多的是無奈。
“你要瞞我?我竟不知曉你是何時去慶華宮做的事”
“奴婢……”
“素娘,當真是要寒了我的心嗎?”
素萍勉強擡頭,看見她一臉悲憫。沉默半晌,才勉強開口,“那日殿下昏睡之時,韻王傳我去了慶華宮,原以為只是普通訊問,誰料……”
白商将衣角攥出褶皺:“誰料他查到你母親之事,你情緒為他牽動,便也妄動起來。”
素萍閉目。
“奴婢死罪。”
白商掩嘴笑了一聲,素萍一時不懂她的用意,只聽她道:“韻王是我哥哥,自然不會害我。只是……”
“只是,這一招終究未成,還燒了妹妹兩間房屋。”
這一聲傳來得突然,白商循聲望去。
白昭大步流星跨入這裏,方才進了公主府尋不到人,聽宮婢說白商在此處,便尋來了。
白商看見他,便叫素萍好生休息。和他二人轉至後院水榭之中,設了一張桌子,幾盤桂花酥,一壺熱茶。
白昭一邊飲茶一邊道:“今日捉那小人不及時,損了妹妹房屋,可別怪哥哥。”
白商看着他道:“怎會?不過一磚片瓦而已。一招未成也無妨。來日方長。”
又思索一番,奇道:“只是……今日之事,太過蹊跷,太過倉促。”
見白昭靜默不語,面上挂着一絲似有似無的笑,問道:“莫非哥哥已經知悉?”
白昭笑意這才更甚了些,道:“不如你我二人一同說出?”
白商搖頭,只用手指了指天,是指陛下。随即嘆道:“哥哥也就是在我這裏還有這份心思來說笑。陛下召你,可說了什麽?”
談及此事,白昭立刻斂了神色。
“不過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罷了,陛下年邁常起疑心,定州一事,他自是不敢全信我一人之口,卻也不敢動作。一時半會兒,倒是風平浪靜。”
“長此以往呢?”
白昭只又笑了,卻笑得陰森,如此菩薩面容笑成修羅像,當真可怖。
“不必擔憂,哥哥自會握好手中兵權。”
白商見他這副模樣,心中不禁起了駭意,想想卻又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良久,他長長嘆出一口氣,面上顏色也柔和起來。
“還在想着那個人?”
白商一愣,笑着搖搖頭,不言語。他卻自顧自道:“我見着沈瑞葉了。”
“他可還好”
白昭聽得她言語中的急切,不由得笑了笑。
“若非他,我恐喪敵軍之手。”
“商商你看,咱們越欠他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