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春日遲遲,直到酉初之時,天色方逐漸昏暗起來,落日餘晖已然呈金紅之色,灑在楸樹之上,在朱紅宮牆上映出點點光影,風一吹又來回搖曳明滅,一如湖上波粼。
趁着這點光景,白商乘上轺車,出了宮門約莫行了一二裏地,轉至京城之中最為繁華的景乾大街之上,于景乾大街某一處巷口下車。
今日穿的不過是素日最愛的青白顏色,腰上束着白錦繡芙蓉腰封,發髻之上只帶幾根白玉簪子,頭上罩着帏帽。
這樣一身幹淨素色,于這金紅天地之間,已是格格不入。
直行到巷陌盡頭,方見一座破敗肅穆的府邸。臺階兩旁的瑞獸已然缺失了一座,臺階之上的朱紅大門緊閉,風一吹卻抖擻下來一層灰塵。
白商讓随從和丫鬟在這裏等着,自己擡步上去,只覺雙腿沉重如灌鉛一般。
大門吱呀一聲推開,無數灰塵散在殘陽餘晖之中,仿若祭奠之時燒出的紙錢灰燼,飄飄揚起來,然後落下。
院中已然雜草叢生,破敗無人清掃的秋草過了一個冬天,化作春草的養分,造就這人行其中而不得察的葳蕤景象。
走過長長的廊庑之後,來到了後院的水榭之中,此處許是因為雨雪,還積了些雨水,只是渾濁難聞,許是池底爛泥無人清理……又會有何人來清理呢?
白商将帕子攤在亭外的石凳之上,便坐在此處瞭望這般破敗蕭瑟之景,恍惚間竟覺得前人“物是人非”之言是假。
所看之處,枯草,碎石,蛛網,院中的植物也都滅亡,房屋的門扉皆已朽壞,許是四年之中不知哪一日風刮得大了,或是雨下的大了,便一松手,落在了地上。
想到此處,她忽而苦笑一番,只是這物不複從前,已然松手,人卻沒有,還牢牢握着。
最後一縷餘晖映在手中雙鶴環佩之上,一滴淚又落了上去,宛若水中幽火,繼而連這最後一絲日光也消逝了。
天幕之中不知何時升起月亮,照着這破敗的院落,白商只也覺得冰冷月光将破敗的自己也照了個底透,不由得思想起四年前這座院落是怎樣的繁榮光景。
又是怎樣在一夕之間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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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逐漸深入,卻聽得身後忽而一聲響,仔細一看是半塊亭瓦掉落。
白商迎着月色,擡頭望去,卻看見青黑天幕之中有一黑影站在亭子上,身後的袍子叫風吹得張牙舞爪,宛若鬼魅身上的黑煙。他不知是何時來的,不知在這裏停留了多久。
許是知曉自己已被發現,沈瑞葉從亭子之上一躍而下,看見院中人面容之時,不由得愣在原地。
腦中只閃過“盈盈秋水,淡淡春山”①八個字。又不住感嘆她出落得愈發動人。
白商的眼淚還凝在面上未幹,也來不及擦,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她只上下看了那人便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沈瑞葉靜默半刻,拱手道:“見過公主殿下。”
“你……你如何知曉……”
白商訝異了起來,瞬間将手中的環佩攥緊,頭腦驅使她往前再走兩步,看看那人面具之下是怎樣一張臉……有一瞬間,她疑心命運捉弄,疑心那面具下是自己午夜夢回之時,會夢到的那張臉。
沈瑞葉見她靠近,忙道:“小人的父母曾是沈府的下人,兒時曾在沈府住過一段時日,沈府之人待我不薄。我亦知悉許多事情——這世上還肯來沈府探望的貴人,便只有六公主一個。”
那時,沈大人之子沈瑞葉與白帝六公主走得親近,在下人們口中幾乎就是一段佳話……然而天不遂人願。
白商停住步子,失望道:“拜訪活人叫探望,拜訪死人便是祭奠罷了。”
沈瑞葉轉身的身形一滞,但仍僵硬轉過,嘆道:“公主有這份心,沈氏人在天之靈,會懂的。”靜默片刻,又道:“恕小人多嘴……公主既有婚約在身,便不要再來沈府了。”
聞言,白商只覺心中猛然一顫,仿若從空虛夢境之中抽身驚醒,又看那人離去的背影,心緒凄迷到了極處,不由得落下幾行清淚,卻無力去擦,只得頹然坐在石凳上,不知多久,擡頭望,已然月至中天。
*
春分這日,辰初之時,原是一個清朗慵懶的清晨,因近春蒐,白帝免去了皇子公主們的晨省昏定,白昭此刻也睡得正酣,享受這一刻睡眠的甘甜。
一道聲音将他喚醒,他睜開眼,只見一個宮婢站在帳前唯唯諾諾道:“殿下,劉常侍說陛下有召。”
她害羞得緊,半天支吾出一句話來,然後窺探白昭的面色,卻見他只眼眸明暗變了變,道:“知道了,下去吧。”
“劉常侍說,讓奴婢服侍您穿衣。”
白昭聞言低頭看了看,只見她模樣幹淨,清秀,然此刻面色紅潤,側臉連着耳朵染上一片緋紅,便便已明白了劉常侍的意思,只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嗯”
宮婢服侍他穿上衣裳,又在鏡子前替他束發,拿了一頂青玉冠替他戴上。白昭看着他鏡子中的面容,驀然開口問道:“叫什麽名字?幾歲了?”
“奴婢風月,今年十五。”
白昭聽見“風月”二字不由得面色陰沉下去,道:“劉常侍未免太膽大了些。”
宮婢未曾明白他話裏的意思,已然替他裝扮完畢,靜靜跟在他後頭。
白昭出了暖閣便徑直去了大殿,劉常侍果然立在殿中,見他來了,滿臉堆着笑,臉上的褶子擠在一塊兒,一副讨賞模樣。
然而待白昭走得近了,劉常侍便看見他陰沉的面孔,心中不由得一緊,收起了笑容:“殿下。”
“陛下召我?”
“正是……”
“你可知所為何事?”
“老奴,不知。”
白昭冷哼一聲不再言語,便出了慶華宮,又往東轉入一條短巷,又入了福康門,便聽見身後兩聲呼喊。方轉過身過去,便見着兩個人,一人着藍,一人着黃,并行走着。
白昭換上一副笑容,道:“二哥,四哥。”
二皇子白廷身穿一身水藍色長袍,腰間束着白色雲錦紋鑲金腰帶,頭戴白玉冠。不同于白昭長得柔和神隐,他頗帶着些英勇之氣。
一旁的四皇子白安與之同齡,皆是十九,身穿一身暖黃色,長相讨喜,穿着讨喜。
三個未曾弱冠的人在這裏碰面,頓時覺得互相都有了照應。
白廷率先開口道:“五弟也是受召而來?”
白昭颔首道:“正是。”
白安又道:“五弟此番于定州立了功勞,父皇定要嘉獎了。”
提及定州,白昭頓時掩了笑意,只岔開話題,與二人話些家常。三人一同往承安殿走去,期間說說笑笑,好不親近。
及至承安殿,由李公公引至殿內,兄弟三人方發現,陛下所召除了他們三個,再無旁人。
大殿之上,已是擺好的吃食。李公公将他們引至座位之上,道:“三位殿下在此處稍候。”言罷,便退至殿外。
白安松了一口氣道:“想來父皇只是讓我等來用膳的,不為其他。”
白廷道:“弟弟莫要大意,仔細你未曾背完的書吧。”
“啊?”
白安面色一片苦惱。
白昭只是靜默,不曾言語。
殿外李公公聽着這些,不由得露出笑來,二位皇子雖年紀稍長,行為處事、頭腦思想卻未免幼稚了些,相反唯一上戰場領兵的五殿下,倒是沉穩。
白帝從暖閣出來,進入大殿之中,許是剛下了朝,今日穿得也較為随意,不似之前繁複,倒叫三人心中輕松許多。
白帝見三人仍不入座,笑道:“今日咱們父子四人,也偷個閑,都別站着了,快入座吧。”
白廷、白安坐在一側,白昭坐在另一側。三人見白帝未曾動筷便不敢輕舉妄動。白帝忽見此狀,笑道:“雖是天家父子,今日便如尋常父子一般,不必拘泥小節了。”
此言一出,三人方動筷用膳。待到中途三人皆已半飽,便看見白帝端起一盞茶來悠閑飲着,淺啜一口後方道:“今日召你們前來,還有一事。”
白廷率先問道:“父皇,是何事?”
白帝道:“乾州一事,今日早朝之時已然讨論過了。”又頓了頓,忽而惱怒,“那群廢物,整天拿着國家的俸祿,卻舉薦不出一個人選。”
白廷問道:“乾州出了何事?”
“匪盜興盛,敵軍乘機而入。”
白廷聞言不由得和白安面面相觑,然二人從未帶兵,便齊齊望向白昭。白昭無奈只好開口道:“陛下可有中意人選?”
白帝道:“骠騎将軍李世安,鎮遠将軍馮之道,還有……你。”
白昭心頭一沉,垂首道:“陛下,臣的羽軍仍在定州,定州戰事初定,民心未定,軍力未歇,經不起再戰。”
白帝不由得沉思,然而沉思之時,白廷卻離席上前道:“父皇,兒臣愚笨,但尚有一言進谏。五弟領兵經驗豐富,不妨讓五弟前去乾州,再擇一人選前去定州安定,一來可以穩定乾州,二來不至于亂了定州民心。”
白昭擡頭對上白廷的面容,英氣的臉上全是淡然,仿若這些話只是一時興起而言,落在他耳裏,卻總覺得巧合,甚至是……蹊跷。
他惱極反笑,道:“陛下,将領兵,需得磨合建立默契,如此一來要大費周章。臣有一人選。”
“誰?”
白昭站至殿前,鞠躬俯首道:“前鎮遠大将軍,顧棠。”
白廷疑道:“五弟……莫非忘了顧将軍自亡妻之後,便再未打過勝仗?”
白昭道:“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又轉向白帝,“陛下,臣雖與顧将軍素無往來,卻有幸見過他一次,得知顧将軍三年間從未懈怠,如今戰亂未靖,朝中又無可用之兵,不妨一試。”
白帝捋着胡子,似是在慎重考慮。白廷道:“五弟,這未免太過險了吧。”
白昭微微笑道:“雖是一招險棋,若成了,卻有益我朝。”
話畢,便聞得白帝一聲長嘆,似是無限愁容,白昭心底不滿,卻面色仍然平靜,細細思索一番道:“臣……願以軍銜作保。”
白廷驚道:“五弟,你……這不可啊。”
白帝亦道:“你方立了功,朕還指望你保家衛國,攘除奸兇。”
白昭堅定道:“臣意已決,只為證明顧将軍實是可堪托付之人。”
白帝又長嘆一口氣,似是無可奈何,終是同意了他的舉薦。臨了,又道:“既如此,你且委屈一陣,朕這邊下旨,待到戰事平定,朕自會為你複職。”
白昭暗暗冷笑,心中思忖片刻,道:“是。臣先告退。”
如此方離了承安殿,看見外頭青天白日,又想到方才從那昏暗虎狼之窩投身出來,一時竟覺得無比輕松,這便是無官一身輕吧。
既有人心思險惡設局,那不妨便順水推舟,掌控大局之人,自然不在乎一時之得失。
又想起方才白廷與白帝的種種做戲,頓時心中升起嫌惡,不由得哂笑一聲,甩開袖子向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