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天色愈發晴朗,愈發溫潤可愛,白商坐于後院之中兩顆桂樹之間所架的秋千之上,看着眼前的小童在嬷嬷的教導之下滑稽的行走,行禮,學着繁瑣的宮規,一如看着往日裏的自己。
忽而這時,一個小宮婢前來禀報:“韻王殿下來了此處。”
白商收起笑容,整理了衣衫容貌,仔細囑咐嬷嬷好生教導那個小童,便随着宮婢到了前頭。
白昭立在庭院中的楸樹之下,潔白衣衫上映了斑駁樹影,如大片大片的灰塵。然他看見白商,便徑直跟着她走進殿中。
白商屏退了衆人,僅留下素萍在此添茶,從素萍手中接過茶盞後,她方問道:“哥哥今日怎麽了,我瞧你這印堂發黑……”
白昭無奈地搖了搖頭,不曾言語。
白商見他這副模樣,放下手中茶盞,續道:“聽聞今日陛下召見了你和幾位哥哥?”
“召見?今日才見着了什麽叫杯酒釋兵權。”
白昭面色如鐵,一抹冷笑似劍,綻盡鋒芒。
白商微微笑道:“哥哥會叫他們擺一道?我是不信的,恐有自己的打算吧。”
“倒是,只是也确是頭疼。”
白昭呷了一口茶,再又看向白商,只見她兩眼放空,不知看向何處,不知在思想些什麽。
半晌,方緩過神來,發覺白昭盯着自己,不免慌了神。
“妹妹出了一趟宮,倒是把魂丢了,還白白禁足這些天。”
素萍在一旁笑道:“韻王殿下不知,我們殿下被禁足後,奴婢問她還去不去。殿下仍說要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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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商淺淺笑着,雙眸之中卻帶着淡淡苦澀。白昭知其并不開懷,也猜到幾分,于是并不發問。
她在宮外素無朋友,冒着禁足的風險出宮未歸,不是去沈府又是如何?只是想到此處,他心中也升起微微的心疼來。
只有在那裏,在那離他最近的地方,她方能感受到一絲歸屬之意吧。
白商留他用過午飯之後,便又去後院監督小童,這亦算是宮中無趣無聊之中唯一可以讨到些樂趣的事了,直至黃昏,她方從後院回到暖閣之中。
白昭回到慶華宮中,劉常侍正在門口立着,見他回來甚是焦急,上前迎上前來扶着他道:“殿下可回來了,陛下的旨意已經送到了。”
白昭推開他的手,面色依舊冷峻。
“這麽快,看來是想早些将我從這位子上踢下去吧。”
“殿下!萬不能這麽說,老奴聽見倒還好,萬一叫有心之人聽見了,可怎麽辦?”
白昭見他膽小如此,不由得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往前走去。
莫說有心之人,這偌大的慶華宮中,就是一個無心之人恐怕也沒有,全是些飄着的孤魂野鬼罷了。
白昭及至暖閣之中,只吩咐讓人來取酒來,暖閣之內門窗大開,他只着中衣袍衫坐在臨窗的榻上,看着日頭一點點變得黯淡,再看月亮升了上來。
一壺酒方飲盡了,整個人都暈了幾分,白皙的面上湧現出一絲紅潤,卻并不濃重,只可看出已是醉酒了。
再斟酒,方發覺手中酒壺已然空了。才喊道要再添酒。
夜色愈發朦胧了,暖閣之內只有幾盞昏黃的燭臺,燭光随着風來回搖曳,将夜色醞釀得格外暧昧。
風月未着宮裝,而是一身單薄的衫裙,衫裙之薄,隐約可見窈窕身姿,又露出胸口的一片肌膚,好不風流。
她整個人面色紅透,小心緊張的将酒放置在白昭面前的桌上,咬唇道:“殿下,夜已深了,還請少飲些酒,早些歇息吧。”
白昭并不理會,也未曾施以眼神,風月便湊得近了些,雙手顫抖的攀上他的臂膀,整個人貼在他的身上,道:“殿下,奴婢服侍殿下就寝。”
他才緩過神來,朝她看去,見她這樣一身繞有心計的着裝,不由得冷笑一聲,伸手用勁掐住她的下巴,冰涼的扳指硌得她生疼,她瞬間惶恐道:“殿下……”
然只感覺下巴上的手指愈發收緊,捏得她不能言語。
半晌,白昭猛一松手,她便一下子失了力氣跌到了地上,伏在那裏默默的啜泣。
“将你的衣裳穿好,滾出去。”
這一句話冷到極致,似是戳穿了她唯一的遮羞布,她不由得大聲哭了出來,捂着胸口跑了出去。
白昭坐在暖閣之中,步子也不挪動,只沉聲道:“劉安。”
半晌之後,方在門口的夜色之中顯現一個身穿暗綠色公服的人,低着頭慢慢走到他面前,一聲也不敢言語。
見他并不再言語,忙跪地試探道:“殿下……”
白昭氣極,整張臉上沒有好顏色,一腳将他踢翻在地,又将桌上冷酒砸翻在地,喝道:“這一聲殿下,我是再不敢當,這慶華宮,早該是劉常侍當家了吧。”
劉常侍恍然大悟自己這番做法是有多荒唐,叫他亂起了這些疑心,不由得伏在地上道:“殿下!老奴只願殿下身邊有個體己人,絕無其他心思,否則要叫天打雷劈,魂飛魄散。”
白昭見他言辭激動,又不經意看見他發間的幾縷銀絲,才覺他已經年邁,不由得緩了面色和語氣,嘆道:“起來吧。”
劉常侍聞言才站起身來,用衣角拭淚道:“殿下年十八,卻不曾見您鐘意哪家姑娘,也不曾見您……寵幸哪個婢妾,老奴只是擔憂。”又見他皺着眉頭,忙道:“實是老奴的本分之事。”
白昭思索半晌,體諒了他的處境,無奈道:“常侍以後莫要操心此事。”
“二王和四王皆未弱冠,府中不知多少婢妾,殿下……”
白昭實在被他惹得煩躁,斥道:“所以你便使此下三濫的手段?你如今祇應天家,并非在瓦子裏。”
劉常侍愣了一會,方整理了袖子,道:“老奴知錯。”
“下去吧。”
聞言,劉常侍才默默退出暖閣之中。白昭又叫人添了兩壺酒,坐在榻上喝得暢快,他平素不勝酒力,這幾壺酒算是淡酒,卻也喝得他雙眼迷蒙。
*
晚風柔和,撫在面上,一如母親溫柔的手掌。白商坐在公主府□□院內的秋千之上吹着柔風賞着月,以慰寂寥。
素萍從前頭走到此處,見她正惬意,不忍打擾。
白商看着地上拖得長長的影子,輕聲問道:“素娘要說什麽?”
素萍回道:“青染方才來此,說是韻王殿下在宮中大醉,望公主去勸導一番。”
白商淡淡一笑,從秋千上站起身來道:“我去瞧瞧,到底是什麽事。”
夜涼了,素萍從暖閣裏拿出一件絨緞披風給她披上,便随她一同前往慶華宮。
*
白昭喝得大醉,面色逐漸變得通紅,然一張臉是那樣的淡漠如水,如此混合起來倒是一番淫靡之色。
壺中酒喝完之後,他便躺在榻上,忽而放肆大笑,忽而靜默無聲,劉常侍立在一旁又不好再進去惹他惱怒,但見着此種情形,終是不忍,便遣青染去尋白商過來,又去準備而來醒酒湯。
暖閣之外已然無人,白昭從榻上坐了起來,聽着外頭呼嘯風聲,一個黑色身影悄然出現在窗外竹影之下,風瞬間将他的影子揉進竹影之中,仿若碎成塵土。
白昭見他的模樣,忽而笑出聲來:“當真是,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①。”又見他不言語,道:“進來吧,不必拘禮。”
沈瑞葉走至門口,将腰間佩劍解下,卻聽得門內白昭說道:“這劍,可抵得上你從前的佩劍?”
思緒微愣了愣,他仍是将佩劍放在門口,方進入暖閣之中,沉靜道:“殿下召我前來,所為何事。”
白昭見他少言,便也不再提起舊事,只是從書房之內取出卷軸遞給他,道:“給你的。”
沈瑞葉遲疑接過,緩緩展開,只見上頭所書皆是軍中訊息,不由得心中一驚,将卷軸收好,問道:“這是……軍籍?”
白昭低聲道:“你如今是罪人,雖僥幸活命卻不可面世,我為你拟了軍籍,你可上陣殺敵,為自己拼出一片天地,也可立功封爵。”
沈瑞葉将卷軸雙手呈回,深鞠一躬道:“殿下心意,我一心領,只是……”
白昭赤腳走下榻,對他道:“沒有只是,沈大哥,若你深夜之時仍能夢到沈大人沈夫人的臉,就請你收下。”
沈瑞葉心中凜然一驚,卻也連帶着牽扯出些柔軟之意,想到自己的父母,瞬間喉中一澀,說不出話來。
白昭無奈一笑,扶着額頭緩解酒後頭痛,又将卷軸塞進他的手中,道:“也算是,助我一臂之力。”
沈瑞葉擡眼瞧他,只看見他柔和面上添了些許的無助,又混合着月色燭光,仿若醞釀一場虛無幻夢,讓人難以琢磨透徹,只得啞聲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白昭道:“陛下一向不喜愛我,如今定州一戰勝後,更是想方設法奪了我的兵權,朝中衆臣素來知曉幾年前那一件往事,陛下又最不喜結黨營私……我在朝中并無勢力。”
沈瑞葉接話道:“殿下的意思是……想要成為國儲?”
暖閣外的風又吹得大了些,和着宮門處飛檐下的鐵馬之聲從窗中湧入,吹得書房裏的宣紙,書籍一陣亂顫。
白昭忽而大笑幾聲,隐隐露出些與他面孔及不符合的狂野氣質來,卻轉而低聲道:“國儲算什麽?”
沈瑞葉只覺他太過大膽,緊緊握住他的手腕,低聲勸道:“居于內宮,怎可出此狂妄之語,殿下住口吧。”
白昭笑道:“沈兄一如既往,洞若觀火,察見淵魚。”
沈瑞葉悄然松開手,從他手裏接過卷軸,并未再看,白昭卻知曉他這是答應了,又笑着續道:“沈兄恩情,我沒齒難忘。”
沈瑞葉卻無表情,淡漠道:“你自知我并非全然為了此事,亦不想摻和到皇家事體之中。”
白昭一副了然模樣,拉着他坐下,為他斟了一杯熱茶,道:“沈兄所困之事,無非是關乎朝中權勢最重的那一位吧。”
沈瑞葉擡眼望着白昭,卻見白昭柔和面容上的中酒之色已然褪去,散下來的頭發叫風吹得淩亂,連同身上衣物,直吹出一股淡然隐秘的仙氣。
然這樣的面容未曾改變,只愈發抽出棱角,變的是如今隐藏着這樣缜密的心思,當真叫人喟然而嘆。
白昭見他久不言語,續道:“且我皇家之事,早在四年之前,你便已經牽扯進來。”
沈瑞葉不語,只覺手上氣力逐漸被抽走,腦中兀地顯現那人的笑顏,在日光照耀下那樣柔和溫婉,額間的花钿閃爍金光,卻不過為她增添色彩而已。而如今細想,卻如前世之舊事一般。
夜色愈濃,也滲進屋中。良久,沈瑞葉嘆道:“我見着她了。”
白昭捏緊手中杯子,原本淡漠的面上扯出一抹極其寡淡的笑容,竟似諷刺一般,他思想道:“沈兄,如今還是……不要與她走得太近。”
沈瑞葉自是明白,自己身負罪名,又背負仇恨,俨然是如草如泥之人,又怎會妄圖攀附?
思想之間,聽得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旋即便是白商的聲音傳來:“哥哥?”
白商見沒有人,屋子裏又是一片黑暗,遲疑着往裏又走了兩步,忽而聽見窗邊傳來聲響,便飛快轉身,卻只看見一道黑色身影奪窗而出,迎着月光穿梭在屋頂上,不由得追至屋外,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正疑惑思想之間,看見白昭秉着一盞燭臺從書房內走出,問道:“妹妹怎麽了?”
白商微微搖頭,将這點疑惑存在心裏。白昭卻道:“方才召了一個侍衛為我去辦點事,想來是他行事魯莽,吓着你了。”
白商這才想起自己來此所為何事,又看向白昭面上,卻看不出醉酒之色,只聞到屋內酒氣,白昭單薄的中衣略微顯得混亂了些,頭發也是亂的,榻上、幾上也是一片淩亂,地上還碎了一地的瓷片。
忽而想起方才剛進了慶華宮,便遇見了劉常侍。
劉常侍朝她吐苦水,道白昭如今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卻不曾封有婢妾,也不曾與哪個模樣姣好的宮婢走得親近,叫她這個訂了親的妹妹幫忙好言相勸。
她好似忽然明白了什麽,頓時臉面通紅,慌亂道:“方才青染說你醉了,我便來看看,現下沒事便好,哥哥早些歇息吧。”
說着她便要往門外走去,又在門檻前頭看見一把佩劍,頓時更加篤定心中猜想,不由得臉面更紅,心中也是十分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