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約莫亥初之時,宮中各殿便已預備着宮寝之事,大數宮殿皆燈火昏昏,唯有玉清宮依然大亮。

玉清宮內鎏金香爐湧出淡淡細煙,将屋內染得煙霧缭繞,驅散了夜裏的清涼寒氣。

白帝一邊看着折子,面色似是沉思,又一邊嘆出一口氣,似是在意又似是随意問道:“今日韻王回去是何反應?”

白廷擡起頭,嘴角勾起一笑。“聽說五弟在慶華宮中大醉了一場。”

白帝冷哼一聲,卻并未擡眼,依舊處理手中公事,“素日良善,不過暫交兵權,便如此反應,當真難測其心。”

白廷捏着袖子“就怕五弟沒有反應。”

白帝忽而擡眼望他,見他也在看着自己,父子二人如此相視一笑。

“确是如此,若他當真毫無反應,倒叫朕難辦。”

“五弟不過初出茅廬,怎能難得住父皇。”

窗外月色挪進屋裏,将缭繞煙霧照得發白。

白帝忽而道:“提到此事,你與四王早已封王,卻并未領兵,不妨與朕說說,心中可有怨言?”

白廷站起身,走到紅案之前深鞠一躬道:“父皇言重,兒臣不敢,深居宮中随時侍奉父皇左右,已是兒臣榮幸。”又擡頭偷看了眼白帝面色,“只是,兒臣雖然愚笨,卻也有報效國家之志。”

白帝聞言忽而大笑,“有此志是好,只是如今戰事吃緊,老大在安州駐兵,老五又薦了一人前往乾州,國中兵力有限,若讓你去軍中歷練……淑妃眼下瞧着也離不開你。”

白廷袖中的手掌握成拳頭,淺淺笑道:“是,兒臣明白。”

“茶也快涼了,那可是上好的廬山雲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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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廷知道這是趕人的意思,也并不急,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慢慢飲着,一盞茶飲盡,再從玉清宮出來,便已是亥正之時了。明月高懸,月色如練,将階上映得如水一般。

不由得想,如此好的月色,卻如此孤獨冷漠,雲浮宮中的淑妃,如今的神志是否能看得清,是否能感受得到這種深入骨髓的冷漠。

一連幾日,白昭都仍遵着制度,未曾上朝。在慶華宮清閑呆着,已是準備着當幾個月的閑散王爺,白商偶來慶華宮中探望,卻也不長呆。

這日青染尋他直尋到了公主府中,白昭正在推着白商蕩秋千,還未盡興,就被人喊了出去。

四月初的陽光正盛,空氣中也是一股溫熱之氣,公主府院落內的一樹海棠開得不錯,銜滿了花朵兒的枝桠從牆頭上探了出去,風一吹又落了一地粉白。

白昭從那粉白上踏了出去,沾了一鞋底的花瓣。一出了門,就看見青染在門口側邊站着,面色并不算好。

白昭也做了些心理準備,問道:“有事?”

“今日陛下在朝上宣了顧将軍帶兵前往乾州一事,封了顧将軍為懷化大将軍。”

白昭背過手,“我已料到,還有何事?”

青染側身一步,又往後望去,白昭順着他的視線,瞧見沈瑞葉從牆角那邊走出來,身上背着包袱。

白昭颔首,笑道:“準備好了?”

沈瑞葉不語,直走至他面前,一大抷海棠忽而叫風吹了下來,落了他一身,他擡頭望去,只看見陽光叫樹葉和花朵割裂開來,忽大忽小,如同黑夜裏閃爍的星子。

恍惚間想起公主府中秋日裏的桂花,也是這樣美的光景,心裏不由得不舍,卻也不由得開懷。

“都收拾妥了。”

“轺車已在宮門外候着了。”白昭見他久久不肯挪目,亦知曉他心中牽挂,便問道:“可要見她一面?”

沈瑞葉搖了搖頭。

當年沈氏一族被丞相陷害,被白帝誅滅。他被白商所救,逃出生天,茍且偷生活到今日,已然身處下賤。

白昭叮囑的那一句,他是認真聽了進去,如今自己這般境地,還是不見的好吧。

白昭見他沉思,也無奈地搖了搖頭,又低聲囑咐幾句,卻見他仍是游魂一般不在軀殼之中,才住了口。

院落裏傳出女子戛玉敲冰般的笑聲,落在沈瑞葉心頭之上,将落寞襯得更加濃重,直到他出了上京城往南去,才方覺變得淺淡一些。

春蒐之時,已然是四月中了,天氣愈發炎熱起來,宮中皆換上了春衫。

春衫輕便,騎在馬上也方便施展,不再厚重。

白昭騎着一匹棗棕色的駿馬,在校場之上迎風疾馳,衣袂飄飛。忽而從背上掏出一支羽箭飛速射去,正中靶心,引得全場鼓掌叫好。

長風獵獵,将白商身上的衣裳吹得鼓起,布料摩擦之間發出噪聲。她的注意力全然在校場之上騎馬跑在第一個的白昭身上。

白昭今年十八,然已上了兩年的戰場,戰場上真刀真槍,宮中皇子們的鍛煉相比起來,便顯得像是過家家。

他久經戰事,自然輕易奪得了頭籌,很快贏下這一局,便縱身下馬,朝着白商這裏走來。

日頭曬得毒,他額上已經滲出了些許汗珠,白商從素萍手裏拿過手帕替他擦了兩下。

“哥哥果然好身手。”

白昭接過手帕,許久沒有如此肆意,也快活地笑着,“還是馬背上更舒适,整日在宮中都快悶壞了。”

白商笑道:“即便哥哥不曾來校場練習,依然輕松贏下魁首。”

白昭擦了擦下巴,“妹妹揶揄我呢吧。”

“怎會?哥哥在自己宮中做了好大一出戲,合宮上下都知曉你已許久未曾出門,也甚少上朝。”

白昭卻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話語,往遠處看了看,目光被一個身穿精練短打的女子吸引,又指與她看,“你今日也該穿得利落些,好去騎騎馬。”

白商順着他的手指望去,只看見一個女子身穿鵝黃短打,明豔可愛得宛如一只小黃鹂,不禁笑了起來。

“哥哥,那好像是骠騎将軍家的女兒,今日随自家哥哥前來春蒐的。”

“哦?”

白昭似是很有興趣,卻讓她格外疑惑,約莫十數日之前她還撞見那樣一副場景,今日見他對姑娘家感興趣,一時說不出是喜是憂。

卻又見白昭回過頭來,用食指輕輕刮蹭她的鼻尖。

“從前我學騎射的時候,就常常想,我的妹妹要快些長大,然後陪我一起學習騎射。今日見了她的模樣,倒是有些符合我當初的幻想。”

白商才明白他并非是起了別的心思,心中頓時一片茫然。又想着他說的話,佯裝着生氣,語氣之中也不由得帶了些嗔怪:“奈何妹妹我呀,騎射不精,讓哥哥失望了。”

這一副模樣,當真是可憐可愛,白昭忙哄道 :“是哥哥說錯話了,如今我的妹妹誰見了不要誇贊一句真國色?”

白商攥緊了袖子,羞紅了臉,只低頭去看自己的鞋尖。

“哥哥別再胡說了。”

白昭見她羞惱,方适時住了口,生怕惹惱了她。

兩人站在校場的看臺上,吹着惠惠暢風,并未注意身後傳來的腳步聲,直至素萍行禮道:“見過烨王殿下。”

二人齊齊看去,白廷一身白衣站在風口,衣擺淩亂,這才一同行禮:“見過二哥。”

白昭方站直了身子,便感到白商的步子悄悄往他身後挪去,似是躲藏。又不知她哪裏來的怯意,便自顧打開了話匣。

“二哥今日果然玉樹臨風。”

白廷笑了笑,也不反駁,目光粘在白商身上,未曾離開。

“商妹妹今日也來觀看?那一會兒我可要好好表現。”

白商生硬地扯出一抹僵笑,眼眸也不曾擡,道:“預祝二哥。”

白昭又接話道:“哎?二哥方才便是與骠騎将軍家的兒子李陵打成平手嗎?”

白廷将手慢慢背到後頭,原本上揚的嘴角也掉了下來,輕輕咳了一聲,道:“下一場希望能與五弟交上手。”

“這……恐不好遇見吧。”

白商見此場面,面色不由得緩和了些,努力壓着笑意。

素萍在一旁低聲道:“回殿下,依照方才的賽制,韻王殿下已然奪得魁首,不用再參與下一場。”

眼見白廷的面色已然不太好看,卻不顯山露水。

白商忙掩飾道:“素娘!”

白昭面不露笑,“妹妹這個宮婢的記性可真好,這樣複雜的規矩,一弄就懂。”

看臺上忽而又刮起一陣強風,将身旁欄杆上的旗幟吹了下來,在空中飄了幾下,卻不偏不倚甩在了白廷臉上。

隔着一張布,白商都能感知到他有些惱怒,便替素萍描補道:“二哥莫怪罪,實是小妹弄不清規矩,才叫身邊丫鬟記下的。”

白廷将面上的旗幟拿下,甩給身後的侍從,一張臉上沒有一絲愠色,看向她的眼神之中是說不出的情緒。

“昨日禦膳房新做了桂花味的糕點,父皇賞了我一份,妹妹素來喜愛桂花,我叫丫鬟給你送去?”

白商面色一白,垂下眼簾,側手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角,“多謝二哥,只是,喜愛桂花未必就愛桂花味的糕點,心意我領了。”

白廷笑出聲來:“心意領了……那便好。”

這語氣似是說不出的惆悵,聽得白商胸中一窒,不由得蹙起眉頭。

號角聲響起,白廷示意過後便揚長而去,風吹得更加厲害,白商面色更白,手上頓時失了力氣,若不是叫素萍扶住,恐怕就要倒在這春風之中。

白昭拉過她的手,道:“不過一份糕點,父親如此亦不是一兩回了,更甚的咱們兄妹二人并非沒有見過,還是要穩住心神啊。”

白商亦回握住他的手,穩了穩身子,卻沒有答話。

他從針鋒相對之中聽得了一些揶揄之意,卻并不知道各種細節,白商心中惶恐,亦不願叫他知曉。

只轉變頭腦中的思想,恍惚間又想起了沈瑞葉,想起了秋日裏燦爛夕陽,不自覺抓緊了腰間的雙鶴環佩。

那些往日光景,歷經時、事,早已被編織成一場绮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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