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第二場比賽開始之時,看臺上不知不覺又到來了許多人,皆是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帶着丫鬟和仆從,打傘的打傘,端茶的端茶,捶腿的、捏肩的,也一應俱全。這樣的陣仗,白昭與白商兩個皇家子嗣都相形見绌。

他們都并不比賽,只為着午後的圍獵。白帝将南疆供奉而來的西海珊瑚作為圍獵魁首的彩頭。

見此架勢,白商不禁問素萍道:“西海珊瑚真有說的那樣靈?”

素萍微微笑道:“奴婢也不曾見過,只是傳說西海珊瑚渾身紅光,單是置于房中便可補人氣血,延年益壽。”

白昭搖着扇子,“都是虛妄之說罷了,若是摔碎了給你們女孩子家制成首飾,倒說不定好看。”又看見她面上表情,道:“你喜歡?那我贏回來。”

“真的?”

“那是自然,哥哥什麽時候騙過你?”

他說着将手中扇子一合,白商便知道他是認真的,不由得掩嘴葫蘆。

比到了半途,白昭忽然被人喊了出去,便只餘下白商一人在此處觀看。

臨近正午,頭頂的太陽愈發熱了,素萍拿着帕子不停為她拭汗,然有一道陰影悄然遮蓋在她頭上,她擡頭看去,不知是誰撐了一把傘,将斜照進來的陽光也遮蔽幹淨,頓時涼爽了不少。

又有一陣涼風吹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端着一只白玉盞,手指微微泛着白。那盞中是聞着就很酸甜可口的酸梅湯,許是放在井中涼過,此刻正忙着寒氣。

“殿下可要嘗嘗?”

白商這才轉移了視線,只看見一張白淨溫和的笑臉,面容如無暇之玉,一雙大眼睫羽濃密,溫柔如水,此刻似是存着無盡的溫暖笑意,皆投向她。

他今日并未束發,是尋常休閑打扮,着暖黃色袍衫,用一根木簪從後頭挽住發髻,十分古雅。

這便是,與她有婚約的丞相之子,杜孟秋。

Advertisement

白商還未回話,那盞酸梅湯便被遞到了唇邊,又聽見杜孟秋帶着笑意的聲音:“臣想,殿下定是熱壞了,所以特地叫人帶的。”

素萍看出她的不自在,往前一步伸手接過,道:“多謝太史令大人。”

杜孟秋手上微微一滞,随覺得是有些疏離,卻只抿嘴微微笑着,不作表示。

他二人訂親也不過幾個月,一時不曾适應也是自然,想着又看了眼傘下的佳人,心道:如此便很好了。

白商以袖遮面喝了半碗酸梅湯,算是解了暑氣,面上的紅潤也逐漸褪下,一張臉精致美豔卻不妖。

杜孟秋從侍從手上拿來一方絲綢帕子,要替她擦拭唇邊的晶瑩水漬,卻被一只大手逼退回去,還未觀其面孔,便聽見他清澈的聲音。

“杜公子,久仰久仰。”

白昭一手将白商拉至身後,一手在胸前搖着白玉骨扇,悄然隔在二人中間。

杜孟秋見了他忙行禮道:“臣見過韻王殿下。”

“久聞朝中的太史令大人是不可多見的美男子,今日一見,流言竟不是流言,而是實話。”

杜孟秋叫他這話恭維得頓時紅了耳根,又行一禮:“殿下謬贊。素日只聽衆人道殿下超凡脫俗,氣質斐然,如谪仙臨世,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太史令是來圍獵的?”

“并非如此。”

杜孟秋不顧面上紅潤,道:“臣,來看看公主殿下。”

倒是直白,白昭不禁笑了笑,又去看白商面色,果然十分不自然,也不再多問,只同他們一起看着比賽,又共同讨論了場上的情況,午後便很快到了。

迎着燦陽,白昭随着別的皇子們一起去馬棚挑選圍獵時要騎的馬,臨走時拍了拍白商的肩頭,笑道:“你等着,我去贏下彩頭。”

他笑得肆意,白商也笑着點點頭,目送他的背影。

太陽熱烈的在天地之間揮灑光輝,既讓人灼熱,又讓人熱血沸騰。

杜孟秋沒有跟随衆人離去的腳步,依舊為她撐着傘,潔白修長的骨指握在竹節支撐的傘柄之上,另一只手自然的垂在身側。

“殿下,不如同臣一起走?”

白商微微颔首,努力在傘下保持着距離,一邊走一邊道:“有勞杜公子了。”

杜孟秋溫和的笑道:“殿下客氣了。”

這時幾個人恰好從白商身側經過,身穿鵝黃色短打的姑娘走過這裏,不知被誰撞了一下,朝她身上倒去,她被撞得後退一步,下意識伸手接住那個姑娘。

那姑娘只怒氣沖沖瞪着眼往前看,順着她的視線,只看見幾個男子簇擁着一個個子略高的男子,發出一陣嬉笑。

那男子身穿玄色束袖,上頭暗繡金邊楓葉,在風中忽閃,頭上用雲紋銀冠束成發髻,身形高大勻稱。

烈烈金輝之下,他忽而回頭一看,目光不知落到了何處,狹長的雙眼之中滿是冷漠與不羁,眼尾輕微上挑,只略微停留一會兒,便繼續往前走。

他身旁那幾個男子,早在他回頭之時噤了聲。白商認得他們,他們都是大臣的孩子,在上京城裏是出了名的纨绔,生性頑劣,到處惹事闖禍,京中常有關于他們的流言。風刮得大了些,即便她未曾着意打聽,也會傳到她這裏。宮中宴席之時,也見過一面兩面。

只是被簇擁起來的那個,雖眼看着便帶着很多戾氣,但氣質在他們之中格外突出。白商卻不曾見過,也不曾聽說過。

剛想讓素萍去将他們叫住,便感到身旁人焦急的目光,看見她往地上一跪:“殿下饒臣女一命!”

見白商眼神疑惑,杜孟秋插話道:“此人是淩國公的兒子淩衍,從前安置在外,如今才方尋回來,公主不認識也是常事。”

“臣女李如鳶多謝殿下方才相助,只是此人在京中甚是狂妄,手段狠辣,臣女實在得罪不起。”

白商方示意素萍回來,又将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問道:“你是要去圍獵?”

“正是。”

白商道:“圍獵兇險,姑娘千萬小心。”

李如鳶點點頭,方告辭跟上最末尾的幾個人一齊前往馬棚。

淩國公的如今年逾花甲,年輕時征戰沙場,功績等身,四十餘年為國盡忠,得了國公這一爵位。

他膝下原有兩子,也皆為國殉身,女兒嫁給了白帝,只是已經逝去,也并未留下一兒半女。如今從荒野鄉村之中尋到小兒子,哪怕他只是一個肮髒婢妾所生,因着他如今是國公府的獨苗,外人也不敢怠慢了他。

如此算來,淩衍從輩分上算,竟是白商的小舅舅。

她想得頭疼,一側眼發現杜孟秋的手摟着自己的肩膀,許是方才自己往後趔趄的時候,叫他護住了。便不自然的側了側身,與他隔出一些距離。

杜孟秋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緩緩抽回。

“臣失禮了。”

白商福身道:“多謝公子。”

春蒐這日,前去安定乾州的軍隊也已經抵達,原本在乾州駐紮的軍隊,早些時候便已經的得到了白帝的聖旨,眼巴巴盼着援軍來呢。

只是這時,一個迎接的小兵有些傻眼,眼前這個騎在馬背上的高大男子,生就一副俊容,卻并不剛硬,也并不粗犷。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若非這人眼裏帶了些經歷沙場之人才有的血煞之氣,他都不敢相信這是懷化大将軍。

顧棠翻身下馬,領軍進了城,不遠處,一個身穿魚鱗甲的中年男子跪迎他,身後許多士兵也都跪迎。

“末将,恭迎将軍。”

顧棠讓他免禮,他才站起來道:“末将是将軍的副将,将軍初來此處,不熟悉地方,也不熟悉軍事布防和人員職位,末将會一一帶您熟悉。”

顧棠回身看了眼城門外,又擡擡頭看了看湛藍的天空,閉眼嗅到空中苦楝花香和烽煙混合的味道,聲音說不出的喑啞:“不是第一次來了。”

跟來的軍隊皆列在軍帳之前等候,軍帳之中,齊樊在桌子上攤開的地圖上來回比劃,又将軍中擔任略重職務的人一一介紹與他,幾個副将之中,終于有他認識的一個人——齊樊。

齊樊與他多年未見,此刻相見,相視一笑後便再無其他。

沈瑞葉站在外頭的隊列之中,不起眼,卻又顯眼。

他面上用白布裹着,從裏頭滲出了點鮮血來,與一旁的新兵有些不同。那是從前的舊傷了,一直未曾好轉,是以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放在男子身上,也是同樣适用的。

白昭知曉他的心思和痛處,是以,那晚他臨走之前,他扔給他一瓶藥,說得神乎其神。他不信,卻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現下站在外頭,軍帳之中究竟說了些什麽,沈瑞葉亦無法聽得真切。心中卻對齊樊有了深刻的印象,齊樊如今剛過三旬,從前還是個大小夥子的時候便在父親麾下任職,沈瑞葉年少時偶爾聽父親提起過。

那時候他便是父親的副将,只是不知為何,四年過去了,他仍是副将。

軍隊之中有人等得急了,便開始躁動起來,一個新兵四處望了望,将眼神投向沈瑞葉,他側着身子讓自己離沈瑞葉更近一些,方便竊竊私語。

“這位大哥,你說咱們來了軍中,還能出去嗎?”

沈瑞葉側眼望了望他,并不準備答話。

那人又續道:“這位大哥,我叫顧雲初,你叫什麽?”

過了一會兒顧雲初又自顧自道:“乾州不愧是江南水鄉,與上京就是不一樣,這才四月份,暖得蓮花都要開了。”他朝地上跺了兩腳,又道:“昨日肯定下雨了,不然地上不可能一點塵土都飛不起來。”

随後又自顧自啰啰嗦嗦念叨了一堆,也不是和別人說的,但他方才與沈瑞葉搭話,就顯得這些話都是跟他說的。

沈瑞葉實在煩躁,道:“來了軍中,要麽戰死,要麽重傷,否則沒有幾十年頭,很難解甲歸田。”

“啊”顧雲初驚訝一聲,萬沒想到軍營易入,但難出啊。于是重重嘆出一口氣。

沈瑞葉又道:“我叫……”他一瞬間怔住,努力回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個他随便寫在軍籍上的名字,“沈樹。”

“是哪個字?我是回首之顧,白雲的雲,月初的初。你呢是大樹?還是術法?還是饒恕?”

“第一個。”

顧雲初“嗷~”了一聲,又道:“這名字真好啊。”

“怎麽好?”沈瑞葉起這名字的時候并未多想,只是眼前剛好看見一棵樹,因此并不覺得這名字妙在哪裏。

“一棵樹,生長易,長成卻難。需得将自己的根系深埋土中,向四周綿延,織成網狀方能牢固。而長得直就更難啦,要扛過雨打風吹,電閃雷劈。總之一棵樹能夠參天,過程一定很曲折,但它一定也很能抗。是以我覺得這個名字不錯。”

沈瑞葉聽得有些愣住,半晌點點頭道:“也是。”

他又擡頭看了眼頭頂的天空,他站的地方,不偏不倚處于樹蔭之下,淡紫色的苦楝花被風吹得來回搖曳,簌簌紛飛下來。是挺好的,他想。

軍列之中一時間安靜到了極處,沈瑞葉往帳前看去,才發現顧棠已經出來了。

顧棠騎馬領着軍隊,沿着城中大道走了一圈,後又轉至校場。

這一路上,城中百姓皆歡天喜地,還要将瓜果硬塞給士兵,當真是民風淳樸。且城中落英滿地,亦有行船,人婉約,禮周到,不愧為江南水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