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圍獵結束之時,已近黃昏。半邊殘陽将落不落,彌留血色漫天。
白商在圍獵的出口處等待大家出來,白帝處理完公務,亦來觀看,于是這一方亭臺格外的肅穆。
有些世家子弟早就不堪圍獵的重負,從林場中出來。現下也有人陸陸續續出來,只是白商觀望那個了半日,也看不見白昭的影子。
日頭只剩最後一點餘熱,春風一吹更多的是涼爽,杜孟秋也将傘收起,遞給在一旁立着的侍從。
“公主莫要擔心,韻王殿下骁勇善戰,只是圍獵,必然安然歸來。”
這話剛落,白商便看見林場出口之中有一月白色身影,心中歡喜起來,只見那身影越來越近,仔細一看,果然是白昭!
便歡快的跑了上去,摟住他的胳膊,卻不想他“嘶”的一聲,皺緊了眉頭。白商慌忙松手,仔細一看他的胳膊上有幾道血痕,忙問道:“這是如何受的傷?”
白昭搖搖頭,拉着她走向側邊,身後兩個侍從擡着一匹毛發黑褐色的野狼出來,帶到了亭臺之下。
在座的世家子弟和皇室貴胄們,頓時一片嘩然。白帝在亭臺之上往前探了探身子,眯着眼,方看清那是一匹體格不小的野狼,心下也是十分吃驚。
然,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見下方又有侍從大喊:“出事了!”
“何事如此慌張?”
那侍從道:“骠騎将軍家的女公子,受傷了。”
“什麽!?”李世安的長子李陵一下子從座上站了起來。
白帝頓時緊張起來,連忙讓人去喊了禦醫,便發言安撫李牧。只是出口之處,卻遲遲不見人影出現。
血色殘陽也早已褪去,天幕之中盡是墨色。白帝連忙下令派人進去尋找,如今寧國四處皆有戰火,骠騎将軍李世安正在前線領兵,家中子女若是出了事情,恐會擾他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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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然爬上了樹梢,出口處的火把冒着通紅的火光。隐隐約約一個身影從火光之中出現,身上的金邊楓葉叫火光映得锃亮。步伐穩健,身姿潇灑,冒着黑煙的火把為他做襯,竟看不出半分不恰。
“出來了!”白商驚呼。
身穿玄色繡金邊楓葉衣裳,氣質如此的還能是誰?唯有淩衍。只是白商的驚呼并非為他,而是他抱着的李如鳶。
李如鳶窩在他的臂彎之中,安靜得如同熟睡的嬰兒,然而面色卻十分蒼白。他從白商身旁走過之時,白商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眼,只見李如鳶胸口洇出殷紅鮮血,衣擺上也有褐色的血跡,除了這些,似乎再無其他。
淩衍又繼續往前走的時候,白商腦子中忽然閃過一道光芒,只覺方才所見似有異處,李如鳶胸口的衣衫似是虛掩着的,不仔細看并不容易察覺。
李陵見此景怒發沖冠,直接沖了上去,伸手就要接過自己的妹妹。
“李公子且慢。”淩衍後退一步,手上力氣一絲也不曾松懈,“李姑娘身受重傷,不宜輕易挪動,否則可能會有性命之憂。”
李陵的動作頓在原地,雖然滿心擔憂,滿目憤怒,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淩衍将李如鳶交給禦醫。
此日出了這樣的事,傳出去恐損皇家顏面,是以白帝即刻安撫了衆人,并下令嚴查,便将衆人遣散離去,只有李如鳶,李陵,淩衍三人留宿在皇宮別院之內。
兩日之後,天空之中下起淅淅瀝瀝的春雨,滋潤着皇宮中的植物,公主府正殿外頭那一棵楸樹葉子上頭的白屑,被雨水浸破,露出裏頭綠油油的本體來,更顯生機。
幾個太監擡着一株剔透如玉的大紅珊瑚走進來,一個宮女在後頭緊跟着打着傘,保護着那株珊瑚。
白昭則走在最後,由青染執一把水青色油紙傘為他擋雨,身後又是許多太監端着、擡着大大小小的物件,各色精致的妝奁,精美的漆器。
這些物件依次被擡進暖閣之中,那株西海珊瑚放置在暖閣正當中。屋內隔絕風雨,又燃了香,煙霧缭繞之間,那株珊瑚竟果如傳言中一樣通體散發着微微的紅光。
“竟有幸見得這種奇物。”白商睜大了眼睛,面上全是好奇,半晌又望向白昭,“哥哥真把這樣好的東西送給我?”
白昭平道:“哥哥何時騙過你?”
白商笑意更甚:“多謝你。”
白昭便随意坐在凳子上,手中搖晃着那把寫了“風月”二字的白玉骨扇。
白商笑問道:“你如今還用着這把扇子?”
借着光亮,白昭收了扇子,将扇骨正對着光亮,只見上頭的白玉立馬瑩潤剔透了起來,細膩溫潤一如其人。
“老物件用着,自然比新東西更趁手,更稱心。”臨了,他又嘆道,“況且‘風月’二字與我,恐無緣分,便要時刻拿捏在手裏,也不算遺憾了。”
白商接話道:“我記得你宮裏不是有個叫風月的宮婢?”
他輕哼一聲,“原不叫這個名,劉常侍許是見了我扇子上的字,使她改了名字。一個二個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聞言,白商心冷半截,不禁為他的以後擔憂起來,上次劉常侍說他不曾寵幸婢妾,原本她還存疑,那天晚上又看見男子從他暖閣中出來,今日又聽他這樣言說。
可見心中疑慮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不由得喟然長嘆。
白昭疑道:“怎麽了?”
她面色忽而漲紅,猛然咳了幾聲,忙端着茶盞飲了一口,岔開話題:“春蒐之時,青染将你喊出去,你回來後便心情不大爽朗,是為何?”
白昭笑了兩聲,“這也叫你看出來了?”
她不語,靜等着白昭的話。
白昭見四下無人,低聲道:“懷化大将軍已經領兵抵達乾州了。”
“倒是比我想的快一些。”
“顧棠此人,失意三年,磨劍三年,如今又是乾州有難,必然心急。”
白商問道:“哥哥就不怕他無法勝任?到時哥哥的軍銜……”
白昭握了握手指,語氣平靜如水,“他定可以。”
上次見到顧棠,還是在二月末,天氣不似如今這樣溫暖。白昭那時得閑,偶然去了一次京郊的馬場,正在挑馬之際,看見一人騎着馬疾馳,其間拉弓射箭,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然又下馬親自洗刷馬匹,喂食馬匹。
白昭當即問身旁的馬場主人,那是誰。那人才道那是前鎮遠大将軍顧棠。
又細細講與他聽顧棠失意之後的三年,每日聞雞起舞,磨砺手下的一支小小軍隊,從未懈怠。而至今日被他所見。
白昭走上前去,顧棠正在給馬喂草。即便只是喂草,也是十分細心,是以顧棠并未發現他的到來。
他站在馬棚之外,看着顧棠忙前忙後,道:“敢問,可是鎮遠大将軍?”
顧棠的動作微微愣了一瞬,便緩緩直起腰,看向馬棚外一襲白衣,潔淨至極的男子。待看到他的模樣之後方行禮道:“臣拜見韻王殿下。”
又續道:“微臣早已不是鎮遠大将軍,只是一介莽夫罷了。”
白昭一雙鳳目微微挑起,暗暗藏着詭谲之色,探深潭而不見底,入黑夜而不能觀形。
“你若是願意,我或可有法兒,讓你重當将軍,上陣殺敵。”
起初顧棠卻不肯信他,只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便要離去。他卻道:“我記得先生的亡妻,是乾州人士?”
顧棠登時愣了一下,随即驀然擡眼,是潛藏不住的狠意。
白昭頓覺妙哉,如此眼神方是馳騁沙場多年的将軍應該有的,而非是眸中即将泯滅的光彩。
“乾州或恐有難,将軍既有報國之心,我可向陛下舉薦。”他将扇子順暢展開,在胸前扇着,“莫非将軍忍心亡妻之故鄉被敵軍踐踏?如今朝中武将寥寥,該是将軍大展宏圖的時候了。”
說完他又執扇行禮道:“将軍所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是本王今日未曾見到将軍,或許可以信上幾分。今日一見,卻是半分也信不得。将軍曾經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實乃明珠蒙塵,令人沉吟。還望将軍思慮晚輩所言,勇射天狼。”
顧棠腿側緊握的拳微微顫抖,良久方松弛下來。又緩緩跪在地上,行禮道:“多謝韻王殿下,微臣感激不盡。”
是以,白昭篤定他會為亡妻而奮力搏戰,這一戰定不會輸。
“哥哥在想什麽?”
白商這一句話叫他直接回過了神,忙笑道:“無事,只是想起今日從陛下那裏聽來的傳言,覺得很是好玩。”
白商問道:“是何事連我的冷面哥哥都能逗得笑的呀?”
白昭不理會她的揶揄,徑自道:“你可知春蒐那日,抱着李将軍之女出來的那個男子是誰?”
她點點頭,“淩國公的幺子,小國舅淩衍。”
白昭颔首,道:“聽說他今日直接求到陛下面前,要迎娶李将軍之女。”
這番話當真叫白商驚詫,驚詫之餘又想起那日的情形,便也不覺奇怪了。
“那日李如鳶與淩衍一行人似是有些摩擦,不曾想他竟主動求娶,當真令人意想不到。”
白昭卻問道:“你竟不問問是為何前去求娶?還是你已然知曉了?”然而回答他的,是白商故作莫測的笑容。
窗外淅瀝雨聲此時已然漸停。
“罷了罷了。”白商搖着扇子朝門口走去“孤的妹妹冰雪聰明早已看透,唯獨将孤蒙在鼓裏……”
白商知他佯裝惱怒,忙嗔怪道:“哥哥這是說什麽話,這樣的事這般讨論,自是不好的。”
白昭回過頭來,微微笑着,“好了好了,我不與你玩笑了。雨已停了,我且打道回府,預備着賀禮了。”
說着便往門外邁步,擡頭看天,果然已經放晴,院中的草木皆已喝足了春雨,煥發着光彩,看得他也少了些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