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白昭走後,伫立在門外得素萍才緩緩進來,不由得好奇問道:“殿下,奴婢方才聽您賣關子呢,也十分好奇,可否解答一二。”

“你常在四處走動,可聽說李姑娘受的什麽傷?”

“奴婢聽說,是箭傷。”

“那便是了。”白商飲完一盞茶,“淩衍抱她回來之時,她傷在胸口,卻并無箭,況我注意到李姑娘胸口衣物是虛掩的,大抵是他救人心切,便……”

素萍卻并不訝異,只是略微點點頭道:“原是如此,若不求娶,便是損了女兒家的清白。只是……不知曉李姑娘是否願意呢?”

“啪嗒”一聲,白商手中的杯蓋未曾握穩,與盞身硬磕一下,在盞口之中碎成兩半。

素萍忙跪地道:“奴婢死罪。”

又擡頭觀她面色蒼白,眼底一片幽深的色彩,十分傷痛。

白商不由得閉眼緩和胸中情緒。

“你何罪只有,你不過适時提點了我一下,我倒要感謝你。”

素萍跪在地上,不敢應話,半晌聽她道:“起來吧。”方敢起身。

白商又笑道:“只怕李姑娘也要落得我這個境地了。”

“殿下何意?”

白商向來當她是個貼心的,親近的,便也不防她,道:“淩衍求娶李如鳶,并非全她清白這樣簡單,淩國公已然年老,兩個逝去的兒子兵權也早已上繳。淩衍無論是樣貌氣質還是手段,皆非鼠輩。但陛下如今愈發的心思多疑,不肯再分兵權,他又如何施展?李将軍如今也快五旬了吧……”

“他所為的,不過兵權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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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萍這才恍然大悟,竟還有這麽一層。又見白商信步走至內室道:“我這裏還有什麽寶貝?挑幾樣好的,也預備着吧。”

*

白昭走至慶華宮的飛檐之下,恰巧一陣幽風刮過,檐下青銅鐵馬亂顫,一串雨漬伴着丁零當啷的響聲,落在他的頸上,又順着光潔的皮膚一路滑下,混合在了衣中,竟不知到了何處,只覺一片冰涼濕濡。

他頓時蹙了蹙眉,一邊走着,一邊掏出帕子勉強擦拭了幾下,想要走進暖閣之中換一身衣裳。

卻有人從身後跟了過來,喊住了他,他回頭一看,只見一身綠衣裳,方知是青染。

他轉過身來繼續走着,青染跟在他的身側,邊走邊道:“殿下要查的是,總算是有了些眉目。”

方走至暖閣門前,白昭停下了進屋的動作,轉過頭看他,他立即從懷中掏出一個密匣,躬身奉了上去。

白昭接了過來,旋即進了暖閣。他未曾施令,青染已不敢走動,只得在門口候着,約莫一刻之後,方見暖閣門開了,卻只聽見他的聲音:“進來吧。”

青染進了暖閣,只看見白昭已經換了一身衣裳,此刻卧在榻上,手中展開了密匣,正在看着,面上卻不曾帶有一絲表情,宛若佛堂供奉的白玉觀音。一時心中惶恐了起來,正要開口詢問下一步如何,便聽白昭從榻上坐起。

白昭輕輕哂笑一聲,似是才回過神來,道:“果然如此。”

青染驚道:“殿下……早已知曉?”

白昭赤腳走下來,将密匣中的信紙抽出,迎在了燭焰上頭,一瞬間火光大盛起來,屋子裏也瞬間亮堂起來,又瞬間暗了下去。

他背着手望着飄飄悠悠落地的灰燼,眼眸之中不知是何等情緒,是悲是喜?是暢快還是憂慮?青染探察不得。

只聽他道:“當年沈大人手握重權,又為帝王信賴,實在可以說是權傾朝野。怎的一夜之間大廈傾頹,叫他杜允成了丞相,成了如今朝堂上的重臣?其中若無緣由,我必是不信的。”

青染小聲道:“殿下所言極是,接下來該當如何?”

白昭嚴肅道:“接着查。”

青染聞言應了一聲,方要出暖閣,又聽見白昭在身後喚了一聲,道:“此次查案,可有什麽不尋常的”

青染腦中閃過一道驚雷,細細思索了從前至今日的來龍去脈,果然覺得詭異。忙道:“殿下,此次查案……屬實……過于順利了些。”

“如何?”

“屬下秉着殿下的囑咐,未曾驚動地方官員,但據各方探子所言,他們皆遇到了同屬下一樣的情況。”

青染越說越慌,額頭滲出了一些汗珠。他忍不住去看白昭的面色,卻見他淡定如斯,方又接着道:“那便是——我等每查到一個地方,便輕易找到線索,證據。仿若有人事先将放在那裏靜等着我們來一樣。”

白昭神态仍未有任何異動,只是道:“有人願意大費周章,那我便安心當這漁翁,不很好嗎?”

說罷便擺擺手,叫青染退下。

青染退至門外,沿着廊庑走至大殿外頭,正好看見劉常侍正慌張趕來,與他迎面遇上。

青染行了一禮,便要離去,又聽見劉常侍咋咋呼呼的聲音:“殿下在暖閣之中?”

“正是。”

“今個殿下心情如何?”

青染回想方才白昭的面色,只覺不悲不喜,便道:“還成吧。”

“還成就是不錯。”劉常侍念叨着,然後攆着幾個宮婢,道:“走,趁着殿下今兒心情不錯……”

劉常侍走得飛快,兩條老腿倒騰着就往暖閣去了,幾個小宮婢唯唯諾諾在他身後跟着。他後頭說了啥,青染也沒有聽清。

白昭還在暖閣中,只是已經脫力,背靠着床榻坐在了地上,幾許燭光映在他月色一般的衣裳上,星星點點如同燃燒而起的火斑。

他仍在思考着密匣上的內容。四月廿的這日,是葳蕤生香,群芳争豔的是日子,氣候分明已經轉暖了,窗外也分明已經停雨,燦陽高照了,他卻不由得覺得很冷。

奸佞誤國,帝王無能,無疑是最好概括。

杜允賣國通敵,蒙蔽聖聽,而皇帝急于集權,得魚忘筌,合力将當時手握重權的沈大人安了個謀逆罪名。

白昭不由得放肆狂笑出來,心中灼熱如火,四肢卻還是冰冷的,不由得想到沈氏一族問罪那日,自己長跪在玉清宮門前的場景。

寧國八年的一個折膠堕指的冬天,年少而不知事的白昭得知自己的好兄弟不日将要被問斬,便直奔玉清宮門求見。

可久久不見白帝傳召,李公公從殿中出來了一趟又一趟,卻只道:“殿下快些回去吧,陛下吩咐了,今日處理堆積的折子,不見任何人。”

白昭穿得并不厚,跪了一會兒就已覺寒氣侵肌,但仍堅持道:“煩請公公再去禀報,我在這裏等候陛下召見。”

李公公嘆了一口氣,進了宮門,宮門一張一合,飄散出些許暖意,随即消散在寒天雪地中。

白帝依然沒有出來,緊閉的宮門就像一道厚厚的城牆,一道深深的溝壑,将他隔在外頭。

雪漫天的下了起來,他不知跪了多久,心亂如麻,各色情緒混雜在一起,讓他無法控制的涕泗橫流,四肢皆無知無覺,僵硬地倒在了石板地上。

四周侍衛不敢亂動,李公公便去禀報,白帝冷道:“你們誰都不要管他,叫他宮裏的人将他擡走。”

“陛下,這一去一回,可得不少功夫。”

“他應得的。”白帝眉毛橫起,又補充道:“不許叫太醫看他。”

淡淡如水,輕飄飄的一句話,饒是久奉禦前的李明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只能照本宣科去傳話,傳完話忍不住道:“殿下,這是陛下的意思,老奴亦不敢不從命吶。”說罷喟然離開。

記憶就此斷了,再醒來時便在慶華宮中,身旁是大喜過望的劉安,不住的握着他的手,老淚縱橫道:“殿下終于醒了。”原來這些天,果真沒有太醫來瞧,劉安憑着自己的經驗之談,去拿了藥,每天給他灌下去,才從鬼門關将他救回來。

病愈之後,白帝又馬不停蹄将他扔進了暗獄之中,與各色瘋人關在一起,一月有餘。

各種細節,如夢中鬼魅已經糾纏他數年,此刻便不願去想,然而不想卻又蠢蠢欲動,不斷湧起,然後起浪,将他徹底淹沒,一如那天的大雪,一如暗獄裏的死屍。

他那時大病初愈,也曾思想自己是否錯得離譜,為了兄弟情誼,折辱了皇家顏面。然被人勾勾手指扔進阿鼻地獄一般的境地。

如今才知道,那樣的想法卻是真正錯得離譜。

忽而幾滴液體落在自己手上,白昭擡起手,緩緩觸碰到面上,是一片冰涼濕濡,才驚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又聽見外頭匆忙的腳步聲,方慌忙掏出帕子将淚水擦拭幹淨。

劉常侍已經站在了門口,道:“殿下。”卻見久不應聲,便将幾個宮婢撂在門外,獨自進了門。

一進門方看見白昭坐在地上,眼睛鼻尖皆是緋色,見他來了卻笑道:“常侍來了,快些拉我一把,渾身失了力氣了。”

這孩子般的玩笑話,叫劉常侍微微一怔,忙朝前伸出了手,然握住他手的時候卻吓了一跳,像是抓了一塊冰塊在手裏,又見他面上雖是冷靜,但眼尾泛紅,一雙鳳目含水,布上了血絲,分明是哭過的模樣。

于是遲疑問道:“殿下怎麽了?”

白昭吸了吸鼻子,道:“無事,許是坐得久了,雙腿木了。”

方才還是渾身,現在又是兩腿,劉常侍自然不信,疑道:“殿下怎麽手涼成這樣,是不是穿得少了?”見他不回,又自顧自道:“早說了讓殿下多穿些衣裳,雖然現在天氣轉暖了,可還有些寒氣的。真是叫老奴不省心吶。”

話說出口,方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劉常侍連忙噤聲,尴尬一笑,卻見白昭笑道:“勞煩劉常侍給我準備熱湯了。”

劉常侍應了一聲,方出了暖閣,又看見暖閣外頭幾個站得好好的宮婢,是他精挑細選的,容貌和身姿在宮裏都算拔尖了。

思及方才白昭的模樣,他忙揮着袖子将幾個婢子趕走,低聲道:“都快回去吧,回去吧,該做事做事,別在這裏杵着了。”

這一夜難以入眠,窗外升起的月亮,柔兮皎兮,撒了遍地清輝,白昭坐在榻上,看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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