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這一夜敵軍又來侵擾,卻并未久戰,只是擾亂他們的心神,便倉皇而逃。
戰亂之後是一片安靜,沈瑞葉卻再也睡不着,從火堆處直走到帳前,在此來回踱步,妄圖耗過這個寂寥夜晚。帳中仍是燈火通明,齊樊與顧棠的影子斜映在帳上。
他方行至此處,正要轉身,便聽帳中傳來齊樊的聲音:“齊某當将軍是正直之人才言說的。将軍并非不知當年沈氏一事是受了潑天的冤屈,将軍也曾受過沈大人的好意,為何不肯施以援手呢?”
沈瑞葉聽見“沈氏”二字,心中驚了一驚,兩只腳灌了鉛一般再挪不動,一顆心也跳得七上八下。
又聽顧棠道:“此事摻雜頗多,我勸你也不要貿然行動。”
齊樊冷笑一聲,咬牙道“顧将軍莫要忘了,當初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鎮遠大将軍的位置……就連你的亡妻,都是沈大人給你牽的線。”
“住口!”
提起亡妻,顧棠格外的憤怒,聲音粗啞了不少。
齊樊卻不收斂,氣憤道:“是,如今你蟄伏三年終于有了出頭之日,便忘記飲水思源,忘記恩情,要牢牢摟住你的懷遠封號一輩子不下來了是吧。”
他算是個暴脾氣的,這回一下子吐得幹幹淨淨倒也痛快,只是現下對面顧棠的臉色,這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着實不好看。
帳外月至中天,安靜極了,一時間顧棠和齊樊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以及幾聲促織鳴叫。
半晌,顧棠嘆了一口氣道:“罷了,我知道你忠心護主,甚至為了查明真相甘願一輩子當個副将。”
“但也請你想一想,這件事真有這麽好辦?當年多少與沈大人交好的臣子上奏,都了無音訊,死的死,貶的貶。”
“難道是他們不夠忠心?不夠懇切?況時過經年,翻案更是難上加難。”
顧棠并不知齊樊有沒有聽懂他的言下之意,只看見他強壯的身軀忽而戰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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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影子也在帳布上顫了一顫,良久的沉默之後,他悲切道:“是……是我……想得……太天真了。”
沈瑞葉在帳前愣住,心底也是一片混雜,如沸水冒泡一般嘈雜。
聽他二人所言,齊樊多年來身為副将,只是為了做一個“縮頭鳥”好來查探案子。
而顧棠之言,似乎……他還知道些別的。
想到這裏,他不禁眯起了眼睛,心中思慮着顧棠的話,升起一個不好的念頭,便連忙去抑制,但升起的已然升起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又聽見帳內腳步聲,便連忙往火堆處走去,佯裝已睡。
隔日,沈瑞葉醒的極早,天邊方露出一點魚肚白。火堆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熄滅,身上的鱗甲上布了一層露水,一起身便順着盔甲往下滑落。
顧雲初也醒了,許是凍着了,打了兩個大噴嚏,嫌惡道:“不知道誰又罵我了。”
不多會兒軍中的士兵皆已起來,城門處交接的瞭望兵也回來了。人一活動起來,便容易驅散清晨的寒氣。
士兵們先是吃了幹糧,接着又到校場受訓。是顧棠親自領的兵,原本顧棠初來此地,軍中許多人都不服氣,如今與敵軍幾次交戰,方知身處戰場之英勇多謀,軍中的紛繁雜聲也逐漸平息。
訓練過後,因着沈瑞葉已是百夫長,顧棠便将去城中采購一事交給了他,顧雲初自然也像狗皮膏藥一樣粘上去,兩個人走在城中街道上,各種小攤小販,酒館醫館飯莊,因着城門處的一道防備,都還經營的安穩,此刻空氣裏皆是苦楝花的味道。
顧雲初雙手環胸,步子都輕快了不少,他調侃道:“我發現當了官的就是不一樣,還能出來玩兒,真好。”
沈瑞葉否道:“我們出來是有正事要做。”
顧雲初伸頭去看他的面色,卻看見他面上用面具遮了一處,不由得笑了起來。
“沈大哥,你倒是我見過的軍中男子中,第一個這麽在乎自己容貌的了。”
他愣了一愣,面上燒了起來。
又聽見他問:“為什麽呀?”
沈瑞葉心中并不願說,卻不知為何已經開口:“因為……”又看他眼巴巴等着,說道:“男為悅己者容。”
“嗯?”
“我怕吓到她。”
顧雲初好奇道:“那嫂子是不是長得賊好看,什麽螓首蛾眉,面若桃花,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沈瑞葉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變得有些結巴,道:“還…還未…成親。”末了又低聲道:“是很美,很美。”
一張嬌豔卻溫柔的面容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頭上的玉飾,腰間的環佩都在陽光下顯現出瑩潤的色彩,溫和細膩的質地,然與她的肌膚相比,卻都顯得格外遜色。
這樣寧靜祥和的畫面如同平靜的湖面,而那一道谕旨,便如落進湖中的石頭,一石激起千層浪,那一副畫面便蕩然無存。
不知行到了何處,顧雲初喚道:“沈大哥,到地方了。”沈瑞葉方回過神來,與他一同進入眼前的肉莊。
肉莊,而非肉鋪,到底是家底更大一些,賣的種類也更豐富。沈瑞葉掏出令牌,肉莊的小二立刻将他們請到內院去,便見到了老板,又對他将所要的物什,送到何處雲雲,皆說得清清楚楚,又付下了定金,道:“此事乃軍中機密,切不可對外透露,否則小心你的腦袋。”
老板兩股戰戰,連連應聲,他與顧雲初才往回走。
事情已經辦妥,顧雲初便在街邊的小攤來回觀看,看見稀奇好玩,或者好吃的都要買下來。
沈瑞葉原想拉住他,又被他猝不及防塞了一顆甜食在嘴裏,便也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由他這個出了圈的鴨子到處蹦跶。
自己便也跟在後頭,這裏看一眼哪裏看一眼,時不時道一句:“莫要耽擱回去複命。”
顧雲初原是繞過了一個賣首飾的攤子,但沈瑞葉從那裏經過,不經意見叫一只釵子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只雙釵尾的釵子,通身皆是金黃色,釵頭是一枝可愛的桂花,匠人用了心的,将每一朵桂花皆造得精小可愛,伴以綠葉,又都上了顏色,便顯得活靈活現,如同八九月桂樹上,正好迎着陽光的那一枝。
這樣一支釵,不知簪在她的發上,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他正思想着,顧雲初便用胳膊肘搗搗他,道:“沈樹,你要買這個?”
他應聲道:“嗯。”
身旁人斜眼嬉笑道:“送給嫂子的吧~”
沈瑞葉緘口不語,面上帶着些許緋紅,格外的無措。
攤販适時插口道:“公子買一個吧,這個款式的,是家中小女親手打造的,你看這花瓣多精細,買一個回去送娘子,她指定喜歡。”
他聞言,掏出幾枚銅錢遞給攤販,便拿着釵子快步往前走了。
顧雲初追到他身側,打量着他的面色。
“沈大哥你莫要害羞了,曾經我大哥在衆人眼皮子底下給我大嫂簪花呢,還摟着我大嫂去賞月,遇見什麽好事都是第一個想着她,直白得緊呢。古人尚有‘即見君子,雲胡不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類雲雲,你又何必如此害羞?”
沈瑞葉瞪了他一眼,道:“回營複命去了。”又徑自往前走着,将他撂在最後。
顧雲初在後面扯出一個鬼臉,嘟囔道:“男~為~悅~己~者~容~很~美~”說完又怕他聽見,斂了神色,道:“真夠腼腆的。”
四月廿二的這日,原是上巳節,但他們久在軍營之中,頭腦裏繃緊了一根弦,全用來在戰場上活命,是以便少有人想起,兩人在街上走得匆忙,也并未注意到店鋪與小攤所挂的裝滿香草的香囊。
然而皇宮之中,此刻卻為這個節日準備妥當,宮人們忙作一團,侍奉各個宮裏的主子,上巳節向來是他們過的,身為奴才的,并沒有那個福氣,尤其是宮裏的奴才。
素萍起了一個大早,按照家鄉的習俗去小廚房煮了雞蛋,一個個雞蛋和紅棗一起煮,染了一層薄薄的紅色。她将雞蛋放在碗中,忙端着去尋白商。
白商站在暖閣外頭的檐下,陽光經過屋檐只灑進來了一半,落在她的繡錦鞋上,将上頭的一對蝴蝶照得生動。
“殿下,吃了雞蛋再走吧,好歹是今日的習俗。”
白商循聲望去,看見素萍打廊檐底下走過來,手上捧着的瓷碗當中,裝了好些雞蛋。她立馬皺了皺眉頭,心中嫌惡起來,道:“素娘,我不愛吃這個。”
素萍将碗交給一旁的小宮婢,從上頭拿了一個雞蛋,放在碗邊敲破,又剝了殼,才遞到她嘴邊。
白商只見躲不過了,用手接過雞蛋,拿袖子掩着,半晌才吃完一個雞蛋,又忙用水漱了口,埋怨道:“素娘慣是會折騰人的。”
素萍知她假意嗔怪,卻仍分辨道:“奴婢只是想公主能有幸福美滿的婚姻,為公主祈求生育呀。”
聽見那兩個字,白商瞬間紅了臉,嗔怪道:“素娘說的什麽話,我還未曾嫁人呢。”
見她害羞,素萍笑着拿過事先預備好的柳枝沾上花瓣水,在她頭上拂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完成。
又囑咐道:“殿下去給钰妃娘娘請安,千萬小心謹慎,注意言辭。”
白商收起笑容,平靜道:“山雨欲來,豈是一牆可擋?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呢?”
素萍嘆了一聲,應道:“是這個理。”
外頭陽光大好,素萍站在屋檐底下看着她走進熱騰騰的金輝之中,看着她裹了一層光芒的單薄身影,又看着她發髻上映得瑩潤的玉飾和端得優雅的體态,皆有延福宮那位的身影,然她如今卻和那位走上了兩條全然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