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延福宮門口的梨花早在二月裏便開了,也早在那一場禍事裏敗盡。

許久未曾來延福宮請安,此時白商站在門前,望着那幾棵梨樹竟生出一些……怯意。

是要怯的,這裏住着她的母親,然說是母親,卻從未與她有過一天親近。兒時還梳着雙丫髻的白商曾聽教養她的嬷嬷講:“世上那裏會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然她年少時卻極少見到母親,只從旁人口中聽見,那位是如何的美豔,是如何與父親相親相愛,又如何坐擁後宮大權。而似乎依據着這些,也能在腦海中描摹出一個金色的光影,描着金邊的母親畫着豔麗雍容的妝容,坐在一個空蕩的大殿的高聳寶座之上,面上是親切而又溫柔的笑容。

而後來當她真的見到了,卻發現那畫面與她所想大同小異。異的無非是她面上并無笑容,她一雙美麗的鳳目,總是微微斂起,流露出的餘光也極少分給她,一雙山眉之間是無盡的淡漠,那是一張讓人看了就要生出冷意的臉。

“殿下,請進吧。”

進去通報的婢子擾亂了白商的思緒,她最後再看了眼那幾棵梨樹,忽而覺得梨花早敗盡了竟是一件極其痛快的好事。

延福宮門檻十年如一日的高,青石板路十年如一日的長。走過青石板路,轉過廊庑,便很快看見大殿,钰妃一如她印象中的那樣,高坐在寶座之上,見她行禮,不曾擡眸也不曾有所舉動,若非宮婢好心禀報,恐怕是連口都不願意開。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起來奉茶吧。”

一旁侍奉的宮婢已經端好了紅案,白商起身去端茶,卻只見着一個空空如也的青玉杯子,一旁的宮婢拿着茶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面色十分糾結難看。

白商算是明白了钰妃的意思,便拿着杯子遞到宮婢面前,道:“請姑姑賜茶。”

那個宮婢如蒙大赦,連忙将茶倒進青玉杯中,那茶是一直在火上煮着,直到聽聞白商到來才拿下來的沸茶。

青玉杯壁不厚,宮婢倒得不穩,很容易濺出來一些,燙得白商蹙眉,手也抖了抖,正好迎着冒着熱氣的熱水,被狠狠澆了一下,手上頓時紅了一片。

一旁幾個大氣也不敢出的宮婢,被吓得幾近驚呼,連忙去看白商的面色,她皺着眉咬着下唇,卻一聲不哼。她手裏依舊端着那個滾燙的杯子,手背和幾個指尖被燙成觸目驚心的通紅,逐漸腫起。看得宮婢們心驚膽顫之餘,竟隐約生出一點佩服來:到底是公主,就是比奴才們更能忍些。

白商端着那個杯子,手上幾乎麻木了,額頭上全是汗。她仍是遵着規矩,慢慢走上臺階,将那熱茶奉到钰妃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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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請用茶。”這一句話幾乎是顫抖的,不得不帶着點咬牙切齒,才能完整說出一句話。

钰妃的面色從白商被水燙後,仍然端緊杯子開始,便黑了下去。她向來厭惡她這番作态,在人面前,永遠那麽得體,永遠那麽端莊,生下來就坐在了公主的位子上,生下來就高高在上,金玉滿堂。

她輕輕接過杯子,似乎感覺不到疼痛。白商還未來得及收回手,也沒有任何防備,叫她倒下的熱水燙得驚呼起來。

钰妃在她憤怒的注視下,輕輕笑了笑,将帶着熱的杯子輕輕扔在她的腳下,道:“六公主殿前失儀,在殿外罰跪,禁足一月。”

白商的憤怒已然收起了,現在這樣的情況,在她意料之外,卻又很奇怪的在情理之中。

她幾乎是乖巧地走到殿前跪下,面上看不見任何神情,全是汗珠,眼裏映着的只有面前被曬得幹燥的石板地。

人人歡快的上巳節,到她這裏,又是這樣一出戲,忽而想到早上對素萍說得那些話,不由得扯出一抹笑,果真應驗了不是?

正午的太陽高懸于頂,雖非夏季,卻也已經初具形态了。

乾州江南之地,更是如此。尤其上巳這日,更是比之前要熱一些。

夥房裏飄出的香氣,在這樣熱的天氣裏,似乎更加香了,傳得也似乎更遠了。顧雲初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他咂巴咂巴嘴,往夥房看去。

“沈大哥,咱們今天買的葷食,不會今天就吃上吧?”

沈瑞葉反問道:“不好嗎?”

他隐約覺得不對,卻又說不出為何,只得簡單道:“按理說,軍中吃食不該如此奢侈,也就是打了勝仗才能吃一吃肉哇。”

沈瑞葉看着從夥房裏飄出來得袅袅煙霧,半晌,道:“今天有大事。”

顧雲初不明就裏,沈瑞葉卻也不再多說。士兵們似乎都聞到了夥食的香氣,一個個都眼巴巴等着。

不多時飯菜已然好了,士兵們也都端起碗筷大快朵頤起來,場面瞬間變得嘈雜。

嘈雜的另一端,顧棠和齊樊站在那裏,注視着這些士兵,面色十分凝重。

“不是……”齊樊心存疑慮的問顧棠道:“你就這麽有把握?”

顧棠轉過身直直走進營帳裏,才開口道:“齊将軍若胸懷好計,盡可獻之。”

他搖搖頭道:“此種情況之下,我确實也沒有辦法。”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今摸清了敵方人數,且知道他們的路數,放心行此計,必然大勝。”

“可……”

“難道在這裏耗着?欲潰百萬之兵,先損其神志。我等無神兵百萬,然再耗下去,卻會叫人損了神志!”

齊樊沉默不語,算是默認他所說的話。

營中的将士們用完膳之後便被召集在操練場前,太陽曬得毒辣,将空氣都凝滞住,士兵們看見軍旗緩緩飄着,方能知道有風刮過,四周都點燃了火把,更是熱得厲害,将他們的內心也烤得躁動不安。

顧棠站在臺上,望着場上成千上萬的将士,一時間難以開口,這次決定算得上艱險,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只知道若坐以待斃,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半晌,顧棠開口道:“在場的諸位,有久經沙場的老兵,亦有初來乍到的新兵蛋子。當然,無論是新兵還是老兵,在我顧某眼中,都是一視同仁!”頓了頓又道:“這幾日大家也都感受到了,戰火的前線,要能為常人所不能為之事,有常人所不具之意志。”

又铿锵道:“炎國敵軍太猖狂!攪得我軍甚不安寧,踏我疆土,殺我妻兒父母,擄我同胞,奸殺淫掠無所不為,吾等安能忍受?”

繼而悲怆道:“看看城門外的屍河,如今敵暗我明,又屢次來犯。你們大可以互相看看身旁兄弟的面孔,我們若不反攻,或許下一個就是他們倒在屍河之中。”

将士們皆互相看着素日關系好的兄弟,一時間又想到城外被太陽曬得惡臭的屍河,雖未開打,但仿佛自己已經置身其中,不由得兩眼淚光盈盈,情緒難以自抑。

顧棠見此情景,只覺将士們的情緒是時候了,便道:“衆将士莫要感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業軍豎子,如今我等必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又提高了聲音道:“本将親自出馬,帶領一支隊伍繞到敵軍後方,攻其不備,直搗黃龍,殺他個落花流水,為城外的兄弟們報仇!”

場上的将士們擡起頭,喉頭上下滾動一番,握緊了手裏的武器,忽而以武器搗地,大聲喊道:“報仇!報仇!報仇!”

成千上萬的将士聲音合起來,猶如從天而降的驚雷,将整個天地震徹,也互相震到彼此的心中。許是震出了一股狠意,每個将士都激昂了起來。

“殺敵衛國!再拜爵!”

顧棠這一聲更是響厲,亦是直擊将士們的心坎上,身處軍營,無人不想要軍功,無人不想要爵位,常人一生所求,不過升官發財,平安健康,乃是常事。

于是此言一出,将士們情緒更加高昂,顧棠命人将他們帶下,讓幾個副将将仔細挑選着出城圍攻業軍的人選,并讓自己帶領來的新兵來打頭陣,以防老兵心中不滿。

齊樊則留在城內帶餘下的人馬守着城門,以迷惑敵軍。

沈瑞葉和顧雲初收拾東西的時候,一個守城的老兵捧了一碗雞蛋過來,一個屋子正好五個人,夠一人一個的。

那老兵是個憨厚模樣,兩只眼睛泛濫着些許水光:“顧将軍說,今日是上巳節,叫大家都吃顆雞蛋,也都掃掃柳枝。”

乾州城多種苦楝樹,用以制桌椅家具,使民得以營生。此刻柳枝所沾的花瓣水也是苦楝花,一抹淡淡的甜香随着水珠停留在鱗甲上,令人心氣疏解。

顧雲初嘴裏塞了一半的雞蛋,被那老兵拿柳枝掃了幾圈,忽而落下幾滴豆大的淚珠,又怕引人注意,忙伸手擦去了。

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已是黃昏,天色昏暗之際正是掩人耳目的好時候,顧棠再不拖延,領着一隊軍馬浩浩蕩蕩出了後城門。

沈瑞葉所在打頭陣的新兵隊列約莫走出了四五裏地時,他再回頭看,才看不見乾州城的身影,鱗甲上的苦楝花香被絲絲涼風一吹,便也留在了舊路上,天色越來越暗,即便點起了火把,也還是不知道要去那裏,只能一步一步跟着前頭人的腳印,緩慢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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