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李如鳶的傷早已好了,小國舅的意圖明顯,然李氏不知為何接受了這門親事。李世安安定了遠州,遞回來一封書信,講述前方戰事,以及自己對這門親事并無異議,白帝便下了旨意為二人賜婚。

白商困于公主府中已然大半個月,無人想起她這個公主,便只有白昭還時常來她這裏坐坐。

日頭高懸,後院的桂樹枝葉葳蕤,就生出一處陰涼,白商坐在秋千上,緩緩地蕩着。素萍拿着一把薄紗扇子悠悠地扇着,幾個丫鬟端着各色水果點心,不遠處的石桌上擺着一盤茶,被“囚禁”的這些日子,無聊些,卻也少了很多事,每日的晨省昏定也免了,白商只覺還算好事。

素萍見她一副悠閑模樣,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道:“殿下不着急嗎?”

白商咽下一口糕點,笑道:“急什麽?有人叫我在這裏享福,這不好得很嗎?”

素萍搖搖頭,白商便看見她的影子也動了一動。

“素娘搖頭做什麽?”

“無事。”素萍垂下眼眸,看着她的頭頂,忽而想起那日她跪在延福宮大殿之前,足足跪了兩個時辰,跪得渾身無力,腿上和膝蓋上皆是青腫一片,日頭那樣毒辣,将她曬得滿頭大汗,面色蒼白,失了血色,已是中了暑氣的跡象,卻不曾求饒,不曾低頭。

想了半晌,似是想入神了,不知為何,素萍道:“殿下,下回不妨跟娘娘服個軟,您到底是她的親生女兒,哪裏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的,怎麽着也會念着幾分情意吧,也不必受這樣的苦了。”

白商一時間也是愣住了,方舉到唇邊的茶也無心再喝,唇邊扯出一抹淡淡的譏笑,問道:“說完了?”

素萍還未來得及答話,便聽見“啪嚓”一聲,就看見地上的一堆碎瓷片,連着茶水,在太陽底下明晃晃地發亮。

她才回過神來,登時往地上“噗通”一跪,道:“奴婢失言,奴婢……有死而已。”

白商方才使力的手還因氣血翻湧而不住的發抖,她下了秋千,往秋千正對着那堵牆走過去,那裏原是一扇門,四年前那一場禍事之後,便被人砌了起來。

此刻聽了那樣的言語,又看着眼前的場景,過往的回憶便如決堤洩洪一般翻湧而來,她只覺得隐隐喘不上來氣,七年前她便是在這裏,認識的沈瑞葉。

她扶上那堵牆,摩挲着磚與磚之間的縫隙,回想着四年前于延福宮長跪的那一日,不由得閉上眼睛,顫抖道:“服軟的話,本宮早說盡了。素娘……我沒想到,竟是你來勸我,你勸我服軟?你忘了李嬷嬷?”頓了一頓,又屏退了衆人,才續道:“你忘了李嬷嬷是怎麽從延福宮門檻裏拖出來的?怎麽扔到亂葬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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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萍伏在地上咬着唇,眼淚奪眶而出,她從未忘過,從不敢忘,生怕有一天忘了,便會淡了恨意。然今日不知是怎麽麽竟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一時間心中滿是悔意。

思想間,她已經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白商望着這一幕,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只道:“素娘,莫要再說這些話,再生這樣的心思。一如你所言,我是她所出的公主,若服軟有用,我就不會落到如此地步。心不定,則事不成。”

她将素萍拉起來,又掏出絹帕給她擦了擦眼淚,道:“我雖非哥哥是個男子,可以上朝,與臣子走動,卻也有自己的方法。”

素萍止住了抽噎,情緒也逐漸收斂,恰在這時一個宮婢過來道:“殿下,李公公前來宣旨。”

白商一笑,便帶着素萍往前頭去了。

李公公拿着聖旨站在殿前,見她來了,才方宣旨:“……六公主恭謹自持,賢淑知禮,封為懷安公主,為國公府掌婚人。”

白商接了旨,照常打點了之後,李公公才滿面笑容道:“臣恭賀殿下了。”随即才離去。

素萍才知道她說的辦法是如此,卻又不知道她如何算到的這一步。

白商看出她的疑惑,便解惑道:“李如鳶在宮中唯一認識的人是我,淩衍亦是國舅,宮中尚未出閣的公主只我一個,又是個閑人,想來落不到別人頭上了。”

素萍略一思想,覺得正是這樣,卻又覺得哪裏不對,又問道:“宮中亦有二殿下與四殿下……他們便不想趁此機會與李氏和國公府交好麽?”

想啊,但有些事并非想就能成的。

白商答道:“這裏又如你所言了,我是钰妃所出,如今她在後宮權重,位同副後。是以,陛下以此叫人知道他看重李氏罷了。至于國公府……”

“我很期待,後面會有什麽翻天覆地的動靜。”

說着她看着素萍笑了起來,素萍看着這樣的笑容,只覺得眼熟,卻還未來得及細想,便聽見她提到了另一樁事體。

白商問道:“聽說圍獵那件事有動靜了?”

素萍低聲回道:“是。”頓了頓又道:“正如殿下猜想的那般,二殿下設下陷阱讓韻王殿下鑽,不曾想誤傷了李姑娘……二殿下如今真是越發不肯收斂野心了,天子眼皮子底下都敢動作。”

白商抿嘴笑道:“是啊,那為何這件事沒有鬧得沸沸揚揚呢?”靜默一會兒,又嘆道:“天心在何處,何處自然便有放肆的家底。”

素萍急道:“殿下,萬不可再說了。”

外頭晴朗極了,按說該是普天大白,然會有一兩處地方叫人故意遮住了,見不得這樣的好的陽光,受不了好的雨露滋潤。然盡管如此,這一兩處地方的苔藓小草仍然生長着,且更堅強。

*

乾州城外,不知何處,沈瑞葉只知道,跟着軍隊跋涉了幾天,才摸到了敵軍所在,又尋了個敵軍分走兵力前去擾城門夜晚,對他們發起了攻擊。

戰争一觸即發,剎那間刀劍相向,血肉橫飛。

又不知奮戰了幾天,兩軍相殘皆有所傷,沈瑞葉與顧棠躲在一處山洞之中,外頭已然血流漂橹,還有殘存的敵軍在此到處找尋。

兩人均已受傷,面對面在這幽暗山洞之中,只隐約聽到滴答的水聲,恍惚看見石縫中透出的光芒,方知外頭是白天。

沈瑞葉掏了一個水壺放在滴水處,用來存水。顧棠原本未醒,但聽見水聲滴進壺中清脆悅耳的聲音,與夢中的聲音重疊,忽而醒了過來,脫離了美夢,是一股失力的悵然。

沈瑞葉的注意力全在水壺上,不知道他已經醒來,就忽然聽見他道:“現在是何時了?”

沈瑞葉順着石縫看着外頭,答道:“約莫申末了。”

顧棠使使勁将自己撐起來,靠在石壁上,使勁搖了搖頭,道:“困在這兒幾日,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了。”

那時他們脫離大部隊被敵軍圍攻,顧棠身上中箭,沈瑞葉帶着他好不容易殺出重圍,逃到這裏尋得一個躲避之處。在此處天昏地暗的睡了個一天一夜,顧棠自那時起便開始做夢,總是夢見從前那一位并未離去時的和美日子,與現在的處境實是反差太多。

沈瑞葉看他面上帶笑,也笑着問道:“将軍是想到什麽了,笑得這樣開心。”

他又笑了一聲,道:“想到了一些往事。”他目光不知看向何處,“想起從前,我和我的夫人相處的一些時光。”

“是什麽樣的呢。”

“說來也奇怪,我和夫人的圓滿也算是一波三折,可是卻夢不到那些。只夢到一些生活裏的細微片段,比如夜深了她遞來的衣,飯桌上夾的菜,一起放的河燈,還有她說肚子裏的孩子在踢她。”

沈瑞葉将接滿水的水壺遞給他,卻被他擋了一下。他借着亮光才發現他眼睛裏已經蓄滿了淚了。

人人都道鎮遠大将軍的夫人慘叫敵寇殺害後,他傷心欲絕。卻無人知曉同他夫人一同逝去的還有一個孩子。

他許是很久未曾自揭傷疤,此刻手也顫抖得不行,沙啞道:“她還說,等到月份大了,讓我聽一聽孩子踢她的聲音……”

“她說孩子可皮了,很像我。”

沈瑞葉有些耳不忍聞,喝了一口他擋回來的水,道:“末将并非有意問起,只是心中也思慮過去,才忽然開口。”

“無事,許是困于險地,便容易回憶過去吧。”

“将軍現在要喝水嗎?”

“嗯。”

石壁上那一點白亮的光芒,逐漸轉變為了金黃,沈瑞葉摸了摸身上最後一只火折子,正在思考是否要打開。忽而聽見顧棠沉聲道:“別動!”

他頓時不再動了,便看見顧棠以耳貼地,聽了一會兒,道:“他們找到這裏來了,看來我們得出去了。”

他思考一瞬,收起了火折子,道:“或許可以來個甕中捉鼈。”

顧棠笑了一聲:“只怕別是我們當了那個鼈吧。”

沈瑞葉也笑了,跟着顧棠一瘸一拐的出了洞口,又将火折子點了,扔進裏頭那一堆枯草之上,瞬間便燃燒了起來,往外冒着煙。

“走,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這裏。”

沈瑞葉和顧棠一瘸一拐的走到遠處的草垛裏頭躲了起來,卻只等到一個人騎着馬走到此處,見了冒着煙的山洞,便立馬跳下馬。

那個人的動作很是躊躇,仔細環顧了四周之後才進了洞口。沈瑞葉連忙從草垛中出來,進了洞便與那人打鬥一番,才将那人一舉俘獲,堵上嘴,雙手反剪捆綁之後帶了出來。

顧棠方要舉起劍來斬殺他,卻被他阻止了,便問道:“這是敵寇,該殺!”

沈瑞葉平道:“此人身着炎國服侍頭冠翎羽不假,此人卻有兩只翎羽,想來不是普通人。”

顧棠垂眸看着地上那人,沈瑞葉将他口中布團掏了出來,他才道:“公子所言不假,我乃阿努族的軍師。”

沈瑞葉有些吃驚,不想他竟說得這樣輕易,直接将他壓在地上,道:“再有一句虛言,就地斬殺。”

那人卻并不慌亂,反而笑道:“我确是阿努族的軍師,阿努初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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