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炎國地處寧國的南方,此地向來民風彪悍,地形多為荒地和牧場,主族阿努族更是游牧民族發展而來。
炎國早些年的兵力并不強盛,雖然阿努族人體格強大,性格勇猛,骨子裏更帶着些血性,但卻并不懂如何征戰,亦不懂兵法。
後來寧國人才知道炎國軍隊這些年來發展迅速的原因,那便是阿努初篁。炎國不知何時獲得這樣一個至寶,傳言他又是馴養馬匹,又是制作武器,将自己所知所得全然教給了阿努族,使炎國強大到可與寧國抗争。
阿努初篁,可謂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再看眼前這個人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任誰都是不肯信的。
是以此時顧棠和沈瑞葉聽了阿努初篁的言語,又見他這一副模樣不像是虛言,皆瞠目了起來。
暮色四合,顧棠憤憤地将劍收入劍中,道:“帶走吧,我們得快點離開了。”
沈瑞葉又将布團塞進阿努初篁口中,随即跟上了顧棠的步伐。
*
六月初的一晚,空氣中的熾熱還并未褪去,夕陽搖曳着樹影在宮牆上來回的晃蕩,白商背對着晚霞,正走在前往侍府的路上,身旁兩個挑着宮燈的宮女低着頭走在前頭,為她引路。
才方走出公主府那一條巷子,正路過短巷,便聽見裏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似是指甲撓地的聲音,奇怪得很。才剛要去察看,便看見正前方急匆匆跑來幾個宮婢太監,正欲直接進去,又看見白商站在這裏,方止住腳步道:“拜見懷安公主。”
白商見他們慌慌張張,不禁皺了眉頭問道:“這麽着急是要做什麽?”
宮婢咬着唇,一臉為難:“殿下莫要詢問這麽多了,奴婢也是奉命辦事。”說着她便看向短巷之中,冷道:“綁走。”
其餘幾個宮婢合太監立馬張牙舞爪朝短巷走近,剎那間,白商只見一個散發亂衫的赤腳女人從裏面撲了出來,直接将幾個宮人撲倒在地,又往她這裏跑過來。
然那個女人沒有撲倒她,而是一下子抓住了她的雙肩,許是用上了渾身的力氣,已經斷折的鋒利指甲幾乎抓進她的肉裏。
瘋女人不住的說着什麽,聲音沙啞刺耳,口齒也并不清晰。一開始她并沒有聽清,後來她開始瘋狂的搖晃她,頭也離她的耳朵很近,她便聽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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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廷……烨王……二殿下……非,非我所生,非……我所生。”說完那個女人癡傻發瘋狂笑了起來,狀态很是癫狂。
白商還愣在原地未緩過神來,一個名字就闖入了她的腦海中——淑妃。
肩上的痛楚忽而減輕,她才發覺幾個宮人将淑妃拖拽摁壓至地上,粗魯地将她嘴巴堵上,雙手捆了起來。
她只有一雙腳還在拼命的撲騰,一具軀體在無力的蠕動,一顆頭在用力的晃着。
白商這時才恍然發現她的雙腳之上滿是血跡和髒污,指甲已經斷成兩半了。散亂的發上還沾了很多的雜草和飯漬,不知是否有虱子。
她的身材早已變得幹癟枯瘦,幾乎挂不住衣裳,而衣裳髒得看不出原來的花樣,只有忽隐忽現的金線在上頭閃爍,才能知道這件衣裳曾經的美麗富貴,才能知道這件衣裳主人曾經的地位。
白商最後才看見她被混亂發絲遮擋的眼睛,那一雙眼睛雖然充滿了髒污卻依舊看得出曾經的美麗,暗紅的夕陽映在其中,如同燒出一片火海,忽而又從裏頭落下一滴淚水。
這一滴淚水叫白商十分驚心——她是清醒的!
然來不及出聲阻止,幾個宮人便将“瘋”了的淑妃拖拉帶走,轉去雲浮宮去了。
白商站在原地眺望,天邊暗紅也消逝了,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去,她腦海裏依舊響着淑妃方才的那句話。
忽而想到幾年前那件事,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顫。
五年前的一個夏日,那時白商還未及笄,夏季寧國多有水災,皇子公主便要去寺廟之中祈福。白商恰巧抽到與白廷一起前去,她總覺得白廷看她的眼神奇怪,便叫上在宮中陪讀的沈瑞葉一起,沒想到一路上白廷果然殷勤。
本以為祭祀祈福結束之後便再難有交際,卻不曾想回宮之後的皇家家宴上,她被迫喝了一杯酒,起初無事,便也拒絕了白昭相送,方搖搖晃晃走到公主府的那一條道上,丫鬟的宮燈不知為何滅了,忽然丫鬟也不見了蹤影。
白商不勝酒力,差一點栽到地上,被不止從何處出來的白廷扶住,她道謝之後趕緊要抽回自己的手臂,卻被他抓得很緊。那時天色已晚,她辨不得他的面色,只聞得到他身上臭烘烘的酒氣。
他的手勁很大,攥得她手臂生疼,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道:“二哥……”
然白廷卻不知發了什麽瘋,道:“我不是你二哥。”然後将她使勁摟在懷裏,雖只是擁抱卻讓她感到十分的……
直至今日她依舊說不出那樣的感覺,慌亂?不安?恐懼?
那是一股很惡心的感覺,從心底裏漫上來的恐懼和不适,只讓她想趕緊逃離。情急之下,她咬了他一口。
随後便看見白廷被人踹倒在地,是沈瑞葉踹的,他好像從天而降一般,不知什麽時候忽然出現了。那一腳好威風,雖然她沒有看見,但只是看見他擋在她身前的背影,就忍不住哭了起來。
後來這件事,就這樣默默的爛在他們的心裏,白商再見到白廷時,還是格外的帶着距離,格外的懼怕。
現下仔細想想,或許那時他說的那句“我不是你二哥。”便是代表着他并非淑妃所出。
那淑妃的孩子呢據說淑妃當年确實曾有妊娠啊。
這些回憶與想法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一旁提着燈的宮女見到她打了寒顫,忙提醒道:“殿下,此處是風口,快些走吧,嬷嬷和有司還在候着,國公府和李将軍家的婚事不能耽擱,必然要禮數周到的。”
她才回神轉過身來,将那些回憶抛在腦後,道:“走吧,想來掌婚不是件易事,勞煩姑姑到時跟嬷嬷說兩句,教導時不要嫌棄懷安笨拙。”
宮女回道:“自是不敢的。”
三個人才又往侍府去了。
月至中天之時,白商才從侍府回到公主府中,這一路她走得戰戰兢兢,到了暖閣裏看見了素萍正在清掃東西,看見了這麽個親近的活人,才松了一口氣,方發覺兩脅生汗,衣衫微濕。
素萍見她模樣,只納悶如今是六月了,為何她面色一片凍得失了血色的樣子。又忙去抓住她的手,感到一片冰涼。
素萍從壺裏斟出一杯茶來遞給她暖手。
“殿下的手怎麽這樣涼?”
白商原本沒有發覺,觸至茶杯之時一股溫暖從手心直暖進四肢百骸,方知道自己方才是有些冷的。
“許是……叫風吹得吧。”
她這樣拿着茶杯,卻一口也不飲,兩只眼睛無神地不知道盯在何處。
半晌,她咽了咽口水問道:“素娘,你也算是宮中的老人了,可知道些秘聞?”
素萍手兀地抖了一下,問道:“殿下,今日是怎麽了?”
白商問道:“你對淑妃知道多少?”
素萍低下頭,緩道:“奴婢曾經确實在雲浮宮待過一些時日。”
“只将你知道的全都說了。”
素萍唯唯道:“奴婢在雲浮宮做事時,是寧國元年,那時淑妃娘娘精神頭還很不錯,可沒過幾年,便時常精神恍惚,自言自語。那時二殿下也與她不太親近了,後來我便調去了太後宮裏。只聽聞雲浮宮日複一日的從太醫院拿藥,淑妃娘娘不肯喝藥,便硬生生灌下去。”
白商摩挲着杯子。
“你在雲浮宮中當了幾年差?”
“四五年吧。”
白商揚首笑道:“素娘在公主府也不過一兩年的時間。”
素萍知她疑心,登時跪倒在地:“殿下……是疑心奴婢?奴婢雖說在雲浮宮任職日久,卻從未與人交心,更何況……”她不曾擡頭看白商神情,自顧自道:“人與人親近與否,不是憑相處日子長短論斷的。而是心,心近了,才是真的親近。”
“那……素娘如何?”
“殿下寬宥,奴婢一顆心全在母親那裏,誓要報仇血恨,心中存不下其他。”
她擡頭,看見白商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又淺淺點了頭,便知她已信了。
白商目光落向遠處,方才素萍說的對,卻不全對。人與人的親近,亦不全靠心來拉近,還可以靠利益。靠着人心中的貪欲和妄念,便足以掌人生死了。
“本宮要你去查一下烨王的來歷。”
素萍疑心自己聽錯了,複問道:“什麽?”
白商笑着将她拉起,低聲道:“查一查烨王,從何處來,生身父母是誰,怎麽來的宮中,知情人,還有誰尚存于世。”
素萍面上一白,一種如似窺探到皇家政要機密的恐懼感油然而生。都道天子腳下無淨土,卻不曾想如今叫她見到其中淵囿。仔細想想更是心中驚詫不由得兩腋發汗,足上無力,登時又跪地俯身道:“殿下,奴婢只要殿下一句話,奴婢一身賤骨死不足惜,若奴婢死了,請殿下無論如何未奴婢母親報仇。”
半晌,白商答道:“好。”
又閉眼道:“這世上哪裏有人是一身賤骨。”
若你願意,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智慧為自己争取到金尊玉貴的地位,便不必時時将自己俯到地上,低進塵埃裏,為人驅使,為人踐踏。
但她不願,她生來良善。
白商睜眼去看外頭,宮牆四橫,夜色濃重如海水,人走入其中像是被淹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