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自白商被宣旨為小國舅掌婚之後,白昭便也很少去公主府與她敘話。
此刻慶華宮中依舊清冷如舊,白昭獨坐在暖閣之中,心中暗自估摸着時間。
不多時青染立在暖閣外禀報道:“殿下,此次一如之前一樣。”
白昭問道:“按照本王的猜測,可是查到了把柄?”
青染低聲應道:“正是。”
白昭将他喊進來,接過他遞上來的密匣,虛虛看了兩眼,不由得微微笑道:“确是如此。你與前頭的人為本王做事,算得上盡職盡責,在刀山火海裏奔走了。去支一千兩銀子,算是賞你們的。”
青染應聲謝過,方退了出去。
密匣上,道盡了杜允所做之事,且有人證物證,只是還有一人的出現叫他着實驚了一驚——钰妃。
這樣一樁案子上,竟然牽扯到皇帝的枕邊人。白昭想不到,究竟是何人有這等通天的手段,将這些東西一一遞到他的眼前,一時間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人的面貌,卻又不敢再想。只一時之間覺得皇宮前後左右四堵牆将空氣擋得嚴嚴實實,疑惑那人是如何将自己的爪牙伸到外頭,又是如何做得連他都不曾察覺,亦無處知曉。
這宮中,要查丞相的有誰?為何不自顧自查去,而要為他将路鋪好,又是如何知曉他的人探查到了何處。細想一番,只嘆此人果真手眼通天,若為他所用,定然是極好的。
想罷,又照舊将信紙對着燭焰燃燒殆盡,大盛的火光照映在閣中的瓶罐上,金屬上,是一片暖色。又照映在他那本該如菩薩一般悲憫的面上,和含着波光的狹長的鳳目之中,卻是無盡的寒色。
正思想到了這裏,又聽見閣外傳來響聲,是青染折返回來,手上拿着剛從信鴿爪上取下的信條,道:“殿下,乾州有消息了。”
白昭從窗外伸出一只手來,青染将信條放在他手上,正欲離去,又被他叫住,不多時他從窗裏伸出一張新的信條遞給青染。
“乾州,顧将軍。”
六月初的天色通透澄淨,白昭望着窗外,微微眯眼,六月魚肥,确實是該收網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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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州的這一仗直打到了六月末才方止歇。炎軍已經大敗,然顧棠看着這屍山血河,衛國護疆的歡快之餘,萦繞在心間的還有一股淡淡的悲痛。
這一戰因有阿努初篁交代了炎軍的行動計劃,可謂是刺血肉如刺塵泥,殺敵寇如殺草木,顧棠利索出兵,快斬長鯨,大獲全勝。
估摸着此刻,捷報已經走了快路送到上京城去了。
沈瑞葉與一行将士正将死去兄弟們的軀體就地埋葬,太陽高高照着,似要将周圍的空氣煮沸,連帶着人們都一并被燙得難受。
沈瑞葉忽而聽見遠處有人喊他,一擡頭方見是一個副将,臉不生,卻一直不認得名字。
“沈樹是吧,将軍找你。”
他跟着副将直走到一條小溪之前,方看見顧棠立在溪邊眺望着波光粼粼,潺潺而去的溪水,是一番饒有心事的樣子。
“拜見将軍。”沈瑞葉道。
顧棠才回過身來望他,只感覺這一聲稱呼有些生疏,又見他神色從容,似是并沒有細想。便問道:“軍中除你我之外可有人再知曉阿努初篁?”
沈瑞葉握了握手指,回道:“阿努初篁雖是阿努族人,卻長着一副中原面孔,押他回去那日又将他衣裳換了,許是無人發現。”
顧棠點點頭。
“那便好。這些日子相處,我已知曉你的為人,你行事謹慎,又救主有功,今日再交予你一件事,若做得好了,我便封你為副将,如何?”
為國為民,上陣殺敵。原是沈瑞葉的一心所向,如今依靠白昭進了軍營,本不求功名利祿,不求金玉香車。只是眼下處境若想早日洗清自家冤屈,若想早日與她站到一起,便只能接受。
他細想至此,卻也不敢輕易接受,便謹慎問道:“将軍所托,在下不敢不敢從,只是想問是何事,也免得我一時糊塗辦錯了事。”
顧棠一手握上腰間劍柄,一手叉腰。
“你也是我過了命的兄弟,告訴你也無妨,是要你将阿努初篁悄無聲息送至上京……”說到此頓了頓,又道:“韻王府中。”
沈瑞葉心中驚了一驚,卻很快淡定了下來,問道:“将軍這是為何?”
顧棠皺眉道:“為何你便不必管了,只閉着眼将他送進去即可。”
沈瑞葉平聲道:“是,末将領命。”
“沈大哥!你在哪裏做什麽?”
沈瑞葉正想轉身走時,忽而聽見顧雲初這麽聲喊,登時愣了一愣,轉頭看見顧雲初撐着拐棍一步一趔趄的走過來。
然走到一半不知看到了什麽,忽然又急匆匆轉身要走。
沈瑞葉看着顧雲初折返,還未來得及開口喊他,又冷不丁聽見後頭一聲怒吼。
“顧!棣!”
顧棠這一聲咬牙切齒,沈瑞葉看見顧雲初的後背都抖了幾下,步子也邁不動了,整個人在原地呆若木雞。
顧棣聽見顧棠這一聲喊,知他認出了自己,也不敢再走。只懊悔今天早不來找沈樹,晚不來找沈樹,偏偏趕到這個時候。
又恨自己眼瞎,他身後站着個人也看不清,還巴巴地往上貼,這下倒好吧。
愣在原地思想之間,顧棣已然發覺有一道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又移目去看他的鞋,方見一雙黑錦靴子,正是大哥平日裏素愛穿的。便連頭也不敢擡了。
顧棠的雙手在腿側緊緊握拳,又不斷抑制着自己的怒氣,生怕一揚手就給他一掌,又見他一直不擡頭,這一副懦弱樣子,便如火上澆油一般,讓自己的怒氣更盛了。
沈瑞葉站在一旁,不敢離開也不敢輕易走上前去摻和,只得在原地觀望。
半晌一道聲音才在顧棣頭上響起:“腿上怎麽弄的?”
顧棣心中暗自奇怪,他竟不怪自己,反而來關心自己的腿傷?一時間放下了戒備,擡起頭道:“跟敵軍打起來,被刺了一刀……”
他雖說了出來,卻不敢大聲,聲音憋在嘴裏十分嗡嗡,聽着倒有一種委屈之感。
顧棠想着他從小在顧府錦衣玉食,何時吃過軍中的苦?又想着戰場上刀劍無眼,血肉模糊,他又何時見過?
一時間心軟了下來,問道:“怕嗎?”
“怕。”
顧棣這一聲應得極快,又很耿直。沈瑞葉聽着一顆心都揪了起來。
又看顧棠,果然已經将眉毛橫了起來。
“為國為家,怎能不在泥地裏摸爬滾打?若怕見血,那便當不了戰士。”
“怕是自然。”顧棣笑着望他,顧棠叫他一張笑臉弄得疑惑,又聽他道:“但是怕也要上,怕也要殺,若我怕而生怯,死掉的那個人,便會是我了。”
顧棠聞言,許久未曾出聲,半晌之後方望向沈瑞葉,道:“你且回去休整吧,明日歸城之時,再辦事。”又望向顧棣,顧棣清楚他眉眼之間的神色,雖仍是皺着眉,面上有些嫌惡,卻一定是心軟了。果不其然只聽見他道:“跟我走。”
陽光灑下的金輝淌了滿溪,潺潺響聲伴着蟲鳴鳥叫和着風一起吹揚起河岸的垂柳,這樣一副夏日安逸圖,卻叫顧棠亂了心緒。
其實他方才聽得顧棣那一句話,只那靜默的片刻,他便已經将他初上戰場到如今的歷程全然思索了一遍。
怕是自然的,人人都會怕。他當初也怕殺人,也怕見血,第一次上戰場殺人,鮮血濺到他臉上的那種灼熱,如同火點燒在他身上,那種慌亂和怔忪幾乎将年少的他吞噬,那種感覺他至今牢記。
然時過經年,難道就不怕了?
怕的,誰能眼睜睜看着剎那前方活生生的人死在面前?更何況那人是同胞手足,是同為國征戰的有志之士,是戰友。
所以怕也要上,怕也要殺,若因怕生怯,他早就死在年少時候,做不到如今這樣的地位,所以顧棣那一番話,是事實,但顧棠卻好似品到了些什麽,他好像在用那些話告訴自己:哥哥,我知道你也會怕。當初的總角小童,此刻,已然能輕易看破他了。
思想之間已經到了營地,帳篷已經拆得所剩無幾了,走入主帳,顧棠從架子上拿來一瓶上藥,對顧棣道:“坐下吧。”
顧棠将他的靴子脫了,把褲腿輕輕撸了上去,就看見他的襪子上已經沾了一層血跡,呈赭色,粘連在傷口上,輕易拿不下來。便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掉了,又用水輕輕打濕,才能拿掉。
是一道約莫三寸長的劍傷,有些深,方才他拄着拐杖動作一番,撕裂了的傷口正在往外泂泂流着鮮血。顧棠二話沒說抄起案幾上的一壇酒往上澆了上去。
在外打仗的戰士常喝烈酒,烈酒醉人,麻痹了身心便記不得戰事的憂愁和對故鄉家人的思念。顧棠亦是普通人,是以這壇酒濃烈非常,将顧棣蟄得呲牙咧嘴,倒吸冷氣。
顧棠聽見他“嘶”的一聲,笑道:“在家呆着讀書多好,非要上戰場上受這樣的罪?”
顧棣咬緊了牙,憋着再也不發出一絲聲音,甚至懷疑是不是他知道自己怕疼而故意為之,又見他将藥瓶打開,緩緩将藥粉倒在猙獰傷口上,倒是怪用心的,于是也不埋怨,任由着他将自己的傷口包紮好了,才又穿上靴子,喟然道:“現在這個狀況,說不定我上了戰場,還能為自己謀一條出路,若是再等等,只怕難了。”
顧棠一愣,卻也心知他說得對,并不反駁。
顧棣沒說,其實更多時候驅使他來的,是顧棠對于乾州的感情,是嫂嫂還在的時候,帶給顧棠的熱烈和愛,又好奇究竟是什麽地方生長出來的女子,會那樣活潑可愛,熱烈大方。
他那時候就很期待一切關于外面的事物,尤其是乾州,這樣好的江南水鄉,這樣好的白牆灰瓦,流水人家。
他是真的想看看,看到了,也是真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