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第二日便啓程進乾州城了,顧棠才發覺這一戰打的太猛,竟殺到了兩國交界處來。起初打頭陣的新兵現今依舊在前,沈瑞葉和顧棣則跟在顧棠的馬旁,一同落在最後。
天氣一天比一天更熱,太陽也一天比一天更毒辣,空氣在天地之間似乎被灼燒出透明的褶皺,火焰似的。
顧棠接過沈瑞葉手裏的水壺,暢快地飲了一通,又抵還回去,忽而想到什麽,便突然問道:“沈樹,我由那時在山洞之中,你說你也思慮過去?”
沈瑞葉微微低頭,沒有停下腳步,依舊跟着隊伍。
“末将的過去沒有什麽好提的,前塵……往事罷了。”
一旁的顧棣聞言,拄着拐杖興奮搶答道:“沈大哥在家裏有一個相好!”
顧棠見他冒失模樣,笑道:“腿又不疼了是吧?”他連忙彎腰捂着腿,面色痛苦:“疼,疼着呢。”
顧棠又看沈瑞葉的臉,笑道:“這一副面容,有相好是什麽稀奇事嗎?”
顧棣細細看去,奇道:“沈大哥臉上的傷好了!我竟沒有注意。”只見身旁人微微笑着,也不說話,忙又問道:“好大哥,你快說一說你與你那相好是怎麽認識的?”
“自幼……便相識了。”
“沈大哥是何時鐘意的她呢?你們又是怎麽在一起的呢?你們的父母可各自見過?”
只見沈瑞葉臉上慢慢沒有了一絲笑意,他又疑心自己問錯了話,卻聽見沈瑞葉答道:“自幼鐘意,自然而然……”又停頓了片刻,才續道:“見過。”
父親那時手握兵權,為皇帝所重視,所以也算父母互相都見過吧?兒時曾有一次帶白昭、白商去沈府,碰見了爺娘,自己也曾面聖……便也算見過父母了吧?
沈瑞葉也知自己這一言一句,都有自己的私心。但也在這一處天地,放縱了自己的私心,無人知道他是誰,她是誰。只在這一言一句之間,他們都屬于對方。
這一行直行走了好幾天,方在六月末這日傍晚到了乾州城外,顧棠将沈瑞葉單獨叫到一個地方,對他細細囑咐了很多,随行人是誰、走哪條路,最後方道:“此事便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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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葉疑惑問道:“為何要這樣做?”
顧棠皺了眉頭。
“韻王不知何處得到消息,點名要這個人。便勞煩你了。”
“這是屬下分內的事。”
天色昏黃,顧棠與沈瑞葉就此分道而行,進了乾州城內。
*
就在顧棠一行人回城的前幾日,捷報走快路果然已經抵達了上京。朝陽殿按例早朝,自白昭以軍銜作保也已過去約兩月了。這兩月來他自認當個閑散王爺,過得逍遙,甚少上朝。
然今日白帝在殿上看見白昭身着官服,心中卻并不暢快。再等到恰逢退朝時,有人于殿外傳捷報,再由李明傳到他手裏,他展開一看,面色更不太好,卻勉強裝出一副笑貌,道:“今日既已退朝,此事明日再議。”
大殿之上全如油鍋入水,滋了哇啦一片混亂聲音。白昭拿着圭笏,斂着眉眼站在其間,卻恍若另一個世界。他絲毫不驚,絲毫不慌。
白帝最終沒有當場議事,幾位平素向着白昭的大臣此刻圍着他,七嘴八舌的議論。
“天子一言九鼎,怎會做此糊塗之事?”
“殿下此舉真是糊塗啊,怎會以軍銜作保,倘若此事就此撂下了,可怎麽辦……唉。”
見他一言不發,另一位大臣又道:“且緩緩看吧,殿下必有殿下的用意。”
一位大臣又接話道:“是啊是啊,殿下向來目光長遠,怎麽為此事所困,這一步早該看透了才對。”
白昭舉着笏朝衆幾位臣子鞠了一躬。
“諸位大人先請回吧。”
他這樣發話,幾位臣子也不好再說什麽,都唏噓着拂袖而去。
衆人走後,他方走出大殿,旭日已升,灑下稀薄的溫暖,但六月末尾,夏至已至,即便是這一點稀薄也該暖和。白昭卻覺得自己的四肢都是那樣的寒冷,在墀上站着看了半日,才方知道。
是心冷。
那位高高在上,受萬人敬仰的他的父親,依舊如此狠心,無論是四年前的暗獄,還是四年後的今日,他心中是否曾為自己想過半分?四年前他于暗獄中那一個月,他是否後悔過一日?他出了暗獄,夢魇的那些日子,他是否來看過一次?劉安為他描補,說他來過。
然自己問過宮中婢子,沒有。
暗獄往下十八層,依照十八層地獄所建,裏面關滿了各色犯了大罪的宮人,發了瘋的妃子。那一扇棕黃色木門叫無數人的鮮血潑灑了一次又一次,直澆築成黑色,夏日裏蠅蟲亂飛,蛇鼠橫行,各種災禍,各種疾病在那裏同存。
外頭聽不見,但裏頭每到晚上便會發出各色或尖利、或刺耳、或沙啞、或無力的喊叫和嗚咽。宛如無數糾纏在一起的鬼魂,編成一條粗麻繩,隔着骨頭直接栓在人的腦仁上,不斷勒緊不斷勒緊,直到因害怕而蜷曲的軀體跟着他們一起崩潰,心跟着他們墜入深淵,從此失了心智。
他在那裏瘋過一次,後來他把那些人全都殺了,從上到下,十八層暗無天日的暗獄之中,只有他一個活人。
第十八層裏關了一匹黑狼,沒人知道。那時他也才十五歲,靠着那狼的血肉,熬過了一個月。
他只告訴自己,他沒錯,他一定要活下去,他要好好活着。這世間有太多的不公,等着他去讨回,為何他去注目母親時只能看到冷眼,為何他望向父親時,父親總會躲開。
為何他和妹妹清清白白站在那裏,卻要受到所有的冷言冷語,所有的譏笑冷眼。
這世間的太多,他那時都還不懂。
而今日,白帝選擇将他丢進朝堂百官的非議之中,讓他成為天下人的笑話,無異于四年前的暗獄只是少些皮肉之痛罷了。
頭頂上的太陽終究越來越暖,已被屋檐擋着,渡到外頭去了。白昭從袖子裏伸出潔白的骨指去夠那一抹光,觸到之時卻似凍似燙一般地顫了一下。
不由得對自己喃喃道:“你沒錯。”
……
乾州城一如既往的安然祥和,想來此次不為戰亂影響。苦楝花的季節已經過了,餘下的只有大片大片的樹葉,被照在地上,落成了大抷大抷的灰影。
齊樊早已等候多時,城中事務皆已安排完善,只為顧棠接風洗塵後,見他進了軍帳,便馬不停蹄跟了上去。
顧棠見他跟屁蟲一樣,便已經黑了一張臉。齊樊不悅道:“我說你這一張臭臉擺給誰看,咱們先前已經說好了是不是,你可不能變卦。”
顧棠道:“我顧某人何時變卦過?”
齊樊聞言忙換上一副笑臉,将一旁的酒壇打開,替他斟上一杯。
“我知道顧将軍你最是守信啦……那我們何時行動?”
“你就這樣着急?你已蟄伏數年,多一月半月,不妨事吧。”
齊樊頹然道:“你不知,沈大人的生辰便要到了……這些年我都不敢祭拜他。”
“那你可能想多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便想将一樁重案翻了?齊樊,你有如此翻雲覆雨手,這個位子不妨給你來坐?還是你仍然想得太天真?心急,便心不定,心不定則事不成。你該懂得這樣的道理。”
顧棠說得語重心長,切在要害。齊樊細細思索了一番,只覺他說得确實在理,但仍心急,他實在等了太久,這四年他為了不被白帝察覺,居在上京之南這一處地方,伸不了那麽長的手,查到的東西也不多。雖顧棠三年未曾受重用,但天子腳下一大官,若此刻他願意相助,必然是事半功倍。
顧棠見他滿面愁容,緩了語氣問道:“你且先說說,你查到了些什麽?”
他抿着嘴,思慮了半天才道:“丞相,銅錢,钰妃。”只說了三個關鍵詞,別的再不敢多說。
顧棠搖搖頭,嘆出一口氣。他忙道:“你這是什麽反應?”
“你有證據?”
“一些。”
“說。”
“那老賊當年并無這麽大的權勢,也是沈大人出事之後方當上的丞相,我查到他所監制的銅錢,皆不足分量,收集了很多,還有钰妃與丞相勾結,擾亂朝堂,我曾截獲了他們的書信。”
“你是傻的嗎?”顧棠眉頭擰成一團,“真難想象你打仗上是一把好手,這方面就這樣不中用?這樣的證據,只到時他随意找一個替罪羊便能抵了,最多受些輕微懲處,根本動搖不了根基。至于書信……陛下素來重用丞相,寵愛钰妃,誰敢信這番言語?到時你一個人上奏?也不怕丞相之黨拿唾沫星子淹死你。你四品平西将軍是怎麽當上的?”
齊樊一愣,自嘲笑道:“是啊,平西将軍,如今卻窩在這南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
他的笑容愈發苦澀,顧棠知曉自己言重,知曉他胸中難過,将桌上那碗他倒給自己的酒推了過去,一碗酒暢快下肚,齊樊胸中平靜許多,問道:“那該如何?”
顧棠目光盯着一旁搖曳的昏昏燭火。
“其實……也很簡單。無非是天心上意,若有一日,陛下将矛頭一如曾經指向沈氏一樣指向了他,他便風吹可倒了。”
齊樊觀他面色,幽如潭水而深不可測,卻又不明他話中意思,只啰嗦問何時等到這一日。顧棠無奈嘆了口氣,只道:“等吧。”便再不回話。
帳外夜色愈濃,露水濕地如落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