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就白帝未曾按照約定歸還韻王兵權一事,雖合宮上下無人敢當聖面言說,但于無人之處早就被人談論出一股腥風血雨。各種集會,個人家中,三三兩兩的臣子們聚在一起便很容易打開了話匣子。

于是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全城,其細節之細致,生動了描繪了白帝之“尴尬”韻王之“無措”。亦有商賈們對此事津津樂道,成為了茶餘飯後的談資。

六月便在這樣的蜚語流言之中滑了過去。

幾日過去,雖大臣們不敢在白帝面前提及,但茲事體大,不管是丞相的人還是韻王的人,抑或是誰的人都在伸着脖子觀望。然又無法揣測天心所想,所以大都對此諱莫如深。只是雖衆人皆如此謹小慎微,但卻總有人按捺不住一顆躁動的心。

七月初一,初交卯時,白廷便被禦前的小太監前來傳喚,因在宮中承擔了看護淑妃一責,便也住在宮裏,圖個便利。白廷随着小太監出了慶榮宮直走到宮牆旁探出的白玉蘭花下,忽而問道:“陛下召我是何事?”

“殿下,奴才只是傳話的。”

“那是去玉清宮還是承安殿?”

“玉清宮。”

白廷眼眸中的亮光頓時熄滅了,知曉去玉清宮必然是讨論政事,而非家事。

李明早在承安殿宮門外候着,只見白廷到了便直接領了進去,白帝一如既往坐在桌前批着奏折,擡眼瞥見他來了,又繼續提筆,順便道:“來了?今日免了早朝,在這裏陪朕批折子吧。”

白廷知曉他的意思,便也不矯揉推辭,只行了禮,道:“是。”便随意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随即李明便來為他看茶。

方在此間坐了約莫半個時辰,茶已見底,白帝忽而一笑才打破了這場面上的寧靜。

“張尚書,李侍郎一幹人等,是真為韻王着急啊。”

他笑着将幾個折子撂到白廷手中,白昭只看了一個,是請求陛下按約歸還兵權的,知道剩下的大抵皆是如此,便不再看了。

白廷将幾個折子整好,親自歸還至案幾上,方輕聲笑着折返坐回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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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疑惑問道:“廷兒在笑什麽?”

他方答道:“欲速則不達,五弟似乎并不明白這個道理。”

“依你之見呢?朕是否應該歸還?”

“父皇,此事父皇亦不必來聽兒臣進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是父皇的天下,兵權亦是父皇的兵權。”

白帝坐直了身體,雙眼忽而煥發了光彩,問道:“當真這樣想?”

白廷怕他疑心,站起來恭敬鞠躬道:“父皇,兒臣素來愚昧,方才不過兒臣的內心所想,如若有錯,萬望父皇莫要怪罪。”

白帝笑着站起來,甩了甩寬大袖子,走到前将他扶起,笑道:“怎麽會?今日只是咱們父子的私下言語而已,何必拘禮呢。”

白廷應聲,方重新坐在位置上,看見白帝面上的喜色,不由得心中嫌惡。他無非要找一個認同他的人,卻還裝就出方才那一副模樣。無妨,那自己便稱了他的意。

白帝沉浸在喜悅之中,并沒有察覺到這些,只揮一揮袖子對他道:“廷兒,你先退下吧,順道去慶華宮一趟,将韻王傳過來。”

白廷應聲道:“是。”一旁的小太監聽見,不由得面露喜色,今日少了這番勞碌,到底是好事一件。

白廷出玉清宮時,已至辰時,金烏高懸,世間大白。

與此同時,白昭正在書房之內執筆寫着什麽,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在陽光底下泛着紅潤。方寫罷,正要交給立在一側的青染,便聽見劉常侍在外頭聒噪大喊:“殿下殿下……”

他皺了皺眉頭,将伸出去的手抽了回來,把那信條至于燭焰之上燃燒,道:“罷了。”

劉常侍已從暖閣外頭進來,面色慌慌張張,見了白昭更是慌亂,張嘴卻結舌。

白昭見他這樣,不免覺得好笑,道:“陛下召我了?”

劉常侍的面色終于緩和一些,道:“哎,正是,只是是二殿下來傳的話。”

烨王,白昭不免想笑,唇角已然勾起一抹弧度。

“走吧,為臣為子,皇命皆不可違。”

穿過長廊,就看見白廷站在大殿之外,陽光本應正好灑在他的身上,但白昭前幾日在殿外的一處移植了一顆松樹,此刻正好擋下了陽光,将白廷籠罩在陰影之中。

白昭走上前去,笑道:“二哥今日怎麽得空?是陛下叫你來的嗎?”還不等他應答,又埋怨道:“我宮中清淨慣了,一群奴才都養成了好吃懶作的性子,竟沒有一個人給二哥奉茶嗎?”

說罷看向劉常侍,正要厲聲訓斥,方見白廷微微笑着,不疾不徐道:“不勞煩了,陛下在玉清宮等着五弟呢。”

白昭聞言面上瞬間露出了苦惱之色:“哎呀,哎呀。”用手拍了幾下自己的頭,頹唐道:“二哥,五弟實在惶恐,竟不知父皇找我是何事?二哥若是知道還請示下,省得弟弟我多說多錯,又惹了父皇生氣。”

白廷咳了兩聲,道:“五弟去了便知道了。”

白昭方低着頭,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直至走上玉清宮的墀階,也依舊未曾更改。

李公公将他傳喚進去時,白帝依舊在批改折子,見白昭來了,一張老臉便沉了下來。

白昭上前行禮,方謹慎問道:“陛下召臣前來,是何事?”

白帝聽他語氣不穩,又擡起頭來看他,才看見他額頭已經滲出些許汗珠,面色也甚是慌亂。

“今日收到了幾個大臣的折子,請你來看看罷了。”

白昭慌忙接話道:“臣,萬死亦不敢僭越。”

白帝向來讨厭他這一副态度,冷笑道:“你快看看,朕竟不知你在朝堂之上竟是如此得人心。”

他立馬跪地俯身道:“請陛下示下。臣,實在不知陛下的意思。”

“你且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公公将幾個折子呈給他,他一雙手顫抖着拿了起來,折子與折子之間互相碰撞出響聲。

展開一看便看見張尚書請求陛下将兵權還與韻王,其感情懇切,辭藻動人。只看在他眼裏,卻叫他面上一片煞白。

他哆哆嗦嗦道:“陛下明察,臣并不知此事。”

白帝冷哼一聲,又冷道:“有人信否?折子已經擺在面前,且你素來便與張尚書一幹人等親密。如今說你不知,朕安能信?”

白昭跪在地上,半晌不曾言語,又聽白帝問道:“你且來說說,這樣的折子,叫朕如何批複?”

他面上一片慌亂,幾滴眼淚滴落,浸濕了地上的絨毯,聲音愈發顫抖,道:“臣不知,還請陛下全權做主。臣向來安分守己,生怕行差踏錯。臣并未結黨營私,望陛下明察。”

白帝聽見這一番言語,倒是心軟幾分,細細思索之間眸光明滅,良久嘆道:“起來吧。”

白昭腿已跪得麻木,連站起來的力氣都不曾有了,李公公連忙将他攙扶起來。白帝又看他這副樣子,不由得別過臉去,擺擺手道:“且回你的慶華宮去閉門思過,莫要出現在朕眼前了。”

白昭臨了哽咽道:“是。”方拭了拭眼淚,退出玉清宮外,只走出老遠,轉入短巷之中逃脫了衆人的視線,方換上一副冷面,擺脫了方才的頹唐慌亂的笨拙模樣。

他走後,白帝坐在椅子上如釋重負,問李明道:“你在禦前侍奉許久,此事你如何看?”

李明躬身笑道:“陛下折煞老奴了,這……老奴連字都識不得幾個,一心只在侍奉陛下,那裏聽得懂這些。”

白帝忽而嗤笑一聲,“是了,不癡不聾,做不得阿翁。”

今日有悠悠白雲,惠惠暢風,一路上和着樹影花香,還有鳥鳴蟲叫,到底是一副悠閑舒适的景象。

但白昭經歷了方才之事,再提不起賞花賞景的興趣。只出了短巷之後往公主府方向走去。

白商方從侍府學完早課回來,正在暖閣之內洗罷了手,由着素萍整理着裝,便聽見外頭白昭的聲音。也不回頭,便道:“哥哥來啦?”

白昭一張冷臉上才洋溢出些許笑容,道:“來了。”

“又是從玉清宮來的麽?”

“真是什麽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吶。”

“若非你在玉清宮受了氣,又哪裏會想到來我這裏呢?”白商嗔怪道。又見素萍将最後一只簪子簪好,算是完畢了,方轉過來面對着白昭。

“今日來我這裏做什麽?我可才下了課,再沒閑心思為你解悶了。”

白昭聽見她這樣的俏皮言語,心中郁悶一掃而空,方笑道:“怎會拿你解悶呢,我不過是來你府上讨杯茶喝,讨些點心來吃罷了,上次你送的點心,着實好。”

她笑着,吩咐素萍去讓小廚房做幾份新鮮的點心,又将暖閣四處的窗子打開了通風,方坐在椅子上,道:“聽聞,今日陛下召你去玉清宮,是商讨定州兵權一事?”

白昭忽而笑了,卻很無奈。

“哪裏是商讨?你且等着吧,要麽晚上,要麽明日,別說兵權了,若是可以,他們恨不得要除我而後快。”

她問道:“哥哥便不着急?”

“他們有他們的張良計,我亦有過牆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即為低位,不可翻雲覆雨。卻也不能為人魚肉,任人宰割。”

她聞得這一番話,方知是白昭的性子,也放心了些,又見白昭望着窗外道:“我自有我的謀劃。”

“是嗎?”

“哥哥何時騙過你?”

白商撲哧笑了一聲,恰在此時,素萍端着小廚房做的點心進了暖閣,一打開食盒,香氣便瞬間湧出,遮蓋了暖閣裏的熏香,是一番甜蜜蜜的煙火氣。

白昭拿起一塊點心放入口中咬了一口,酥軟香甜,入口即化,內餡和着外皮在舌尖綻放出一朵一朵花來。他原本就未用早膳,又在玉清宮折騰了這些時辰早已餓了,此刻點心入腹,好不滿足。

“要我說,整個宮中,便數你宮裏的點心是最最好吃的了,也不枉你苦苦鑽研這些年。”

白商低下頭,笑容淺淡,又聽見白昭道:“我已查了沈氏一事了。”

她心中一驚,手上頓時用了些力,一塊糕點便碎的七零八落,落在羅裙之上。素萍忙拿來帕子為她擦拭,半晌方好。

又聽見白昭奇怪道:“妹妹在慌什麽?”

她方擡頭讪笑道:“聽到沈氏二字,自然慌了些……可查到了什麽?”

白昭淺飲一口香茶,道:“丞相之事我等都已知曉……只是卻不知這一切……”他頓了頓,看向白商:“都是陛下的授意。”

白商面色已經不自在到了極處:“怎麽會如此?”

又聽見白昭道:“查沈氏一事,格外的順利。不知是何人有這樣的權勢,又不知是何人如此關心沈氏一事。”

白商握着杯子的手越收越緊,只慌亂道:“我已不知,若我見到他時該如何自處了。”

白昭忽而愣了一愣,面上的表情也随之變得嚴肅。

“你是大寧的懷安公主,你別忘了,他如今這一條命是你替他求來的,若非你,他早已死在了鍘刀之下,死在那年冬天。你休再作此言語。”

又緩了緩語氣,道:“況沈大哥,亦非不明事理之人,我等是怎樣的人,他豈會不知?”

白商見他這樣,松了一口氣道:“是。”

風吹得很大了,白昭隐約之間聽到了慶華宮檐下鐵馬的聲音,道:“我且回去閉門思過去了,這些日子仍會有好戲看。”又忽覺那聲音只是幻聽,腳步頓了一頓,但已踏出了暖閣,便又繼續往前。

白商從窗子裏看見他的孤影,他一身白色紗衣叫風吹得猶如一現的昙花,頭上的發冠将他的頭發束得那樣整潔。

但他二人生在這肮髒吃人的皇宮之中,何以保得自己的潔淨體面?

是以今日二月份他與她會在延福宮中做出那樣一副情态,今日他又在玉清宮中做出那樣一副情态。不過是為了保全自己的權宜之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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