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七月初一這日的事體很快又通過各種渠道傳遍了官員們的耳中,張尚書等幾位大臣得知之後更是心急如焚,卻再不敢輕舉妄動。
次日,白帝下旨以韻王結黨營私之罪,但念及曾立功削去了他的兵權,徹底将兵權交予了之前自己派去親臣莫懷章。
原本應該如沸水一般嘈雜的朝堂,現今卻格外的安靜。
魚魚臣工皆在觀望,似乎這裏便會是風向轉變的檔口,是以每個人都不敢多言。
皇帝九五至尊,一言九鼎的形象也在許多人心中如泡影一般破碎,這件事也就這樣壓了下去。
白廷正于慶榮宮後院水榭之處賞花喂鳥,宮人銀林手裏攥着信條來到他跟前的時候,那鳥兒忽然撲棱棱飛了起來,将她吓了一跳。
白廷這才發覺她來了,笑道:“你來了。”
銀林溫柔地笑了笑,将手中攥得皺皺巴巴的信條交給他,他亦不避諱,就在她面前将信條展開,看罷便撕成碎碎的紙屑,撒進池塘裏,叫魚兒吃得幹淨。
又不禁笑了幾聲,看着銀林道:“銀林,不知我在此地還要蟄伏多久,讓你跟在這裏,當真是委屈你了。”
銀林笑着搖搖頭,跪在地上将頭枕在他的腿上,用手比劃着:只要跟着殿下,銀林不覺得委屈。
白廷細細的摩挲着她的頭發,手上的扳指時不時觸到她的耳朵,使她感到落雨一般的冰涼。
“那位已經沒有兵權了,不知道我要等多久才能上戰場,坐穩我的位置,銀林,你能懂這種感覺嗎,母妃尚在雲浮宮中無法逃脫,如今陪在我身邊的,只有你一個了。”
銀林捉住他的手,輕輕将臉頰貼了上去,她的臉軟得十分溫潤,觸碰到他掌心的冰涼便将溫暖也一并傳了過去。她想告訴他:不要怕,我一直陪着你。
白廷似也意會,示意她站起身來,又将她攬進懷裏,輕輕吻在她的頰上。
夕陽大好,從白廷的背後照了過來,落在她眼中,便給他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因着方才那個吻,她動情地摟住他的脖頸,只覺自己心跳如鼓,羞赧地低下了頭,生怕叫他聽見,又忽而覺得身體一輕,白廷已然抱起她朝暖閣內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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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忽而大了起來,吹亂閣裏的床帳,吹翻天上的雲霧,似要在這一方天地不落雨而不罷休。
*
七月中旬之時,沈瑞葉方依照顧棠所托,将阿努初篁安然送進了韻王府內。韻王府位于景乾大街東邊的一處巷內,從巷頭至巷尾皆有重兵把守,兩座高大的瑞獸立于府前,莊嚴肅穆,檐下叮鈴作響的鐵馬多了一絲俏皮。
沈瑞葉正詫異着白昭不在府中,卻忽而想到此時他該遠赴定州前去交接去了。
恰在此時,身旁走過兩個抱着木盆的婢女,沈瑞葉忙躲在一旁讓路,就聽見一旁走過的婢女不滿的埋怨:“說好的乾州戰事勝利便要歸還給殿下兵權,卻不知道怎麽回事。”
“對啊,原來皇帝也可以說話不算話。”
沈瑞葉聽得疑惑,上前兩步叫住她們,問道:“姑娘方才說的是韻王殿下嗎?”
一個婢女回道:“公子看起來是軍中人士,竟不知道?此事全京城都已經知道了,乾州大捷,陛下非但未曾歸還兵權,反扣給我們殿下結黨營私的罪名。”
沈瑞葉心中一驚,這才知曉,原來京中又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只是,他卻并不為白昭擔憂,白昭何等聰明他自然知曉。他震驚的是皇帝現如今竟已經昏聩至此。得人心者得天下,而白帝如此,恐怕已失民心,朝中勢力不均,皇子争奪亦是自古而來的常事,邊關戰事頻繁。如此一來,白帝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只是……如今這樣的事情,似乎并非他該擔憂的,即便已然看到此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天色逐漸黑了,沈瑞葉沿着景乾大街東繞西繞,熟門熟路地來到了沈府跟前,一如春日之時來得那樣,破敗不堪,然卻處處存着記憶,一花一樹,一草一木皆在他的腦海之中繪成畫卷,往日種種在畫卷之上清晰可見。
才方走至□□院中,遠遠地瞥見一盞孤燈,一道孤影。
沈瑞葉不由得愣在原地。
白商伫立在庭院的亭中,手中的宮燈在水裏映出倒影,光亮又映襯在她的衣擺上。映出她瘦弱的腰肢,單薄的衣裙。
她似一道殘魂一般立在水畔,從背影看去是那樣的脆弱。
這樣的氛圍不由得讓他猜想,或許她面上又流了淚?或許表情令人悲痛?或許一只手絞着衣袖極力壓制情緒?然只是想一想那樣的場面,他便覺得自己心痛。
只是看見她站在那裏,便忍不住想要走過去。
但他不能,他終究只是看着。
白商用帕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便在亭子裏頭坐下,一只手支在桌子上撐着臉,看着天上的月亮一點一點的挪移。
漸漸的,随着時間的推移,又許是方才情緒翻動用了太多的精力,困倦一湧而上,竟這樣趴在桌上睡了起來。
此處荒廢久了,多有蟲鳴。不知睡了多久,白商半夜叫蟲鳴吵醒,方發現身上不知何時出現一件黑色披風。
她捏着那一方衣角,微微愣住,腦中一時閃過萬千念頭,終于抑制不住,喊出聲來:“沈瑞葉,是你嗎沈瑞葉?”
如此喊了幾聲,回應她的只有蟲鳴,一時間又覺得自己的行為好笑至極,眼淚也跟着下來。
在這樣忽而驚醒的夜半,處于這樣的故地,喊着故人的名字卻得不到絲毫的回應,恐是寂寥到極處了。
緊緊貼在拐角處的那人,聽見她這樣凄慘的喊聲和哭聲,幾乎就要沖了出去,卻忽而被一人摁住了肩頭,他驀地看去才發現的白昭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裏。
白昭出現得蹊跷,也不與他言語,只徑自去尋了白商,道:“陛下忽而有令,傳召你,又找不到,才派我來尋你。”又伸手探向她的臉頰,恻然道:“如此何必,終歸只能見到的。”
白商任由他溫暖的指腹擦去眼淚,問道:“是何事?”
白昭将她拉出沈府,又示意沈瑞葉跟着,出了門才發現門外伫立了一隊人馬,沈瑞葉便可悄無聲息混入其中。
眼見沈瑞葉已經跟在隊伍裏,白昭這時才解釋道:“陛下前些日子召了些許僧人巫師進宮。”
白商聞言,心頓時一沉,又看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仿佛蓋滿了陰翳。
只聽他道:“或許這次,真的要變天了。”
白商踏下階梯,上了檐子,臨進去之前又道:“哥哥怕嗎?我是不怕的,這個天再變又能如何,會塌下來嗎?”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而堅定,使人聽了便能想到她是一副何等淡漠面容神色。
白昭自然是不怕的,于是讪笑道:“塌倒是不會塌,只是想到夏季多事,便煩躁了些。”
說罷示意前行,幾個人擡着檐子走在隊伍中間,原是要回宮去的,只是現下宮門已然下鑰,他便調轉方向,示意大家前往韻王府去了。次日天方微亮,白昭便帶着一行人進宮去了。
*
就在白帝将定州全權交給莫懷章的幾天之後,原本已經平定的敵寇便再次起兵,彼時莫懷章算是第一次與炎軍交手,一連打了好些天,身為将領并不知曉敵軍,部下進谏亦不聽取,終究敗了下來。
莫懷章一行人逃出定州城,将城內百姓置于不顧,居在定州城外的一處小村之中,寫了一封書信報給白帝。
待到書信送到,已然是七月十五這日,白帝看了書信氣急攻心,當即血氣翻湧,一口老血吐灑在案幾之上,昏厥了過去。
百官再也不能容忍,再次上疏言道:……陛下受人蒙蔽,失言于天下人。韻王殿下征戰沙場有功,知炎軍之龌龊,能戰也。臣等躬請陛下還軍權于韻王,方能收複定州……
衆臣合力之言,洋洋灑灑百千字,将将才從昏迷中蘇醒的白帝只将目光盯在了這一段。
他伸出一只手顫顫巍巍的指向西邊,聲音虛弱顫抖:“朕就不信……沒了他韻王,難道就……難道就不行……”
又傳來李明,吩咐道:“傳……傳朕旨意,命……鄭則遠,為定遠将軍,前去支援……定州,必要拿下,若成,便将羽軍交予他。”
白帝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李明一時之間疑心他是糊塗話,卻見他又猛然吐出一口鮮血,卻還在交代此事,終究還是替皇帝辦了此事。
一時間,朝廷百官,韻王,烨王,丞相的目光全然集中在鄭則遠的身上。
鄭則遠只覺壓力如山,然聖旨已下,他唯有硬着頭皮前去赴任,離家那日,妻子孩子伫立在家門口送別他,幾雙淚眼看得他心中流血。
方說了幾句體己話,正欲走時,卻陸陸續續又到來了些許人。各位官員,韻王,烨王和丞相皆派人前來慰問,又寫了書信,贈了物件,無一不說讓他放心領兵,妻子孩子皆會有人照顧。
然鄭則遠聽見這些話忍不住落了淚,他自知自己并非皇帝親臣,白帝亦不會當他是個親近人,但他确确實實算得上一個唯命是從的臣子,但卻是這樣的聽話,如今将他送到這個地步。
他原本已打算了,稱病辭官,在家同妻子兒女團圓,再不求什麽功名利祿,現下卻只能嘆一句,天公不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