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鄭則遠前往定州之後,白帝的病情逐漸好轉,卻開始從各地請來僧人和各種巫師,并逐漸對這些深信不疑。

此前的上疏,白帝置若罔聞後又在宮中大興了邪術,衆位大臣皆如坐針氈,齊立在玉清宮門外,烈日高照,每個人都出了汗,汗珠滾在眉毛胡子上,狼狽不堪。

約莫站了兩個時辰,幾個年老的官員快要站不住了,張尚書看不下去,心中怒氣滔天,卻也只能将袖子一擺,冷哼一聲率先走了。其餘的官員見有人離開,便也只能陸續離開。

白帝坐在玉清宮內,聽見外頭得嘈雜聲音,問道:“走了?”

李明回道:“是。”

他才不由得冷冷一笑,如今自己的身體操勞國事日益勞累,尋幾個巫師高僧誦佛作法便不行了?這一群韻王之派自诩清流,卻不過是幫着韻王來觊觎自己的位子罷了。

想罷更是生氣,從今日這些人中随意指了兩個,貶了官職,以解心頭之恨。

只是如此一來,衆臣齊聚玉清宮外,而皇帝拒而不見又貶其官職這一件事又是傳得沸沸揚揚。

白昭在慶華宮聽青染将此事敘述完畢時,面色已然難看到了極致,菩薩低眉翻作金剛怒目,伸手拿起桌邊的杯子高高擡起就要往地上摔,卻又忽然冷靜下來,将杯子輕輕放下。

一旁被吓得戰戰兢兢的青染,看見他放下杯子,只覺得自己的心也逐漸放下了。

白昭擡擡手示意他退下,又自己仔細思想近日來發生的事,陛下為何忽然喜好邪術?為何連君臣之間的體面都不顧了?

想着想着忽而愣了一瞬,眼中全是深不可測,不由得拿起杯子猛地敲了一下桌子,讓一旁的人将青染喊回來。

青染方走出慶華宮抱廈之外,就聽見身後有宮婢呼喚的聲音,才得知是殿下傳召,便又折返。

白昭将一旁侍奉的人全都屏退了,囑咐道:“之前所查的人證物證可保護好了?”聽見青染應答,又道:“增加一層防守,不日或會用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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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陽殿照例早朝,照舊商議了一些常事,随後幾位大臣站出來聯合上奏了定州一事,自鄭則遠前去定州,炎軍非但不曾退縮反而更加猖狂,加大了兵力一股誓不罷休的沖勁,此時羽軍已然心有餘而力不足,是以,請求陛下将兵權交還予韻王殿下,以平息戰亂,讓百姓安康和平。

白帝道:“我大寧衆多軍隊之中,羽軍這一支,算是精兵強将,訓練得最為用心,只是換了一個将領便不行了?傳我令,再派五萬精兵前去支援鄭則遠,必要安定定州。”

衆位大臣一齊跪下,哭喊道:“陛下!三思啊陛下。兵為利劍,但将乃執劍之人,若無知悉敵軍的良将,如何用得好精兵啊陛下。此番折騰只會平白折損國帑民財,只會損失精兵。”

“陛下,百姓苦戰久矣啊!”

衆位大臣的聲音合成一塊,仿若洪鐘,又在大殿之上來回的飄蕩,震得人五髒六腑顫動。白帝一時間難以言語,手在空中顫抖了半晌,方強項道:“爾等,爾等皆是……韻王之爪牙!”

白昭在大殿之上,聞得這一句言語頓時驚恐跪地,道:“陛下,臣不敢,陛下明察,此事與臣無半點幹系。”

“你不敢,什麽事你不敢?四年前你便冒天下之大不韪為罪臣求情,如今又勾結朕的朝臣,若是不知道的,該以為你韻王是皇帝了吧!”

白昭聽見他提及四年前的事,一時間愣了神,又慌忙辯白道:“陛下,臣……臣從未勾結朝臣……臣從前在定州抗敵,與朝中大臣皆無時機來往。”

白帝見他一雙淚眼汪汪,卻仍無動于衷,厲聲斥道:“休要再提定州一事!大寧無你難道就不成了?身為臣子你不安分守己,勾結朝臣,是為不忠。身為兒子你将父皇置于萬人指摘之下,是為不孝。你哪來的臉面再提!”

白昭一愣,四肢百骸冷了幾分,大殿仿若一個冰窟将他籠罩,額上的冷汗滾落進眼裏的一瞬之間,四周都暗了幾分。

他慢慢的擡起頭,一張布滿淚水的臉朝向白帝,一雙淚眼對上白帝充滿怒氣的臉。

他已然不知自己面上的淚水是真是假,也不知眼裏的淚為何而來,只是那些淚緩緩地,源源不斷地落了下來,挂在臉上,明晃晃,冰涼涼。

白帝見此場景,陡然一驚,不自覺捏了捏手指,思索着自己方才的言語,看了看周圍的臣子,又看了看他,只覺得他面上的淚水化作無數淩然的刀劍刺了過來。

衆臣只看着此番場景,已覺白帝言之過重,當初韻王殿下年幼,一時之間看不清也是正常,且已受到了懲罰,如今白帝平白無故提起,多少有些無理取鬧。

然盡管這樣思想,卻無一人敢起身為白昭分辨,為他仗義執言。

他的傷痛和悲哀,曾經明晃晃地擺在那裏,一如他的淚水明晃晃地擺在這裏,全世界都能知道,但是全世界都不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站在大殿最外側,距離白帝與他最遠,幾乎是站在殿門前頭的一個言官站了出來,道:“陛下。”

他慢慢走上前頭,邊走邊将自己頭上的官帽摘下,邊走邊将腰上的方團腰帶摘下,将一身慘綠官袍解下,待走至殿前,又已然整理得端正潔淨,仿若當初他從內宮宮人手裏接過的那樣。

他将這些服飾放在白帝正前方的地上,跪拜道:“陛下,臣請辭官還家。”

白昭轉眼,只看見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青年一身中衣跪俯在那裏,他曾聽大臣們提起過他,陳永平,時年二十二歲,是朝堂之上言語最為鋒利的言官。

“為何辭官?”白帝問道。

陳永平道:“為大寧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昏聩無能的皇帝。為盡職盡責仍遭貶谪的臣子,為……”

他頓了頓,原本直視前方,目中無物,卻忽而看向了白昭,只見白昭也看向自己,便安心道:“為值得可憐的韻王殿下。”

白昭布滿淚痕的面上原本已無表情,卻驟然白了一瞬。

白帝怒道:“可憐?”又嗤笑一聲,“生而為我大寧的皇子,享受榮華富貴,有何可憐?你且說說。”

“可是陛下,您是天,除您之外的所有人,就算爬得再高都不過是地。”

“然天高,卻不知地之低,不知地上人的艱辛。”

“不知榮華與苦難并存,擁有權力必然伴随着失去。不知天心的随意,帶給天下黎庶是何等的苦難。”

“不知身為臣子面對皇帝是如何的剖心剖腹,不知一個自幼不得父愛的皇子居于深宮,面對兄弟的冷眼,宮人的漠視,是何等的無助。而他為國調教好了羽軍,靖亂立功卻被削權,重讓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是何等的可悲。”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斬釘截鐵,帶着視死如歸的堅決和孤勇,在大殿之上來回震蕩。

話畢的這個剎那,大殿之上沉默無聲猶如死寂,每個人看向他的眼神都不一樣,或有蔑視,或有憐憫,或有欽佩。忽而一陣狂風乍起,将殿門吹出吱呀一聲,幾個膽小的朝臣登時被吓得腿軟,一下子栽倒在地。

白帝聽他說完這些,面上已然暴怒成一片青紫之色。

白昭緩過神來,忙怒斥道:“住口!此地乃是朝堂,豈能容你等在此胡言亂語,挑撥我天家父子關系!”

陳永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卻真的不再言語,只又俯下身道:“臣已遵照陛下的口谕說完,臣仍請辭官。”

“陛下,此人說了這麽多胡言,萬不能叫他輕易歸去,萬不能……”

白帝看着白昭這樣着急的模樣,忽而笑了一下,道:“這樣厲害的人物,居于小位便洞悉朝廷後宮上上下下,這樣打探,不知懷拘着怎樣的心思,如何留在朝堂之上?”

“撤去陳永平的官職,永世不得再入宮。今日叫諸位愛卿看笑話了,退朝。”

衆位官員才恍然從這一場前廷後宮秘辛之夢中醒來,再無人敢言語,一個個皆拿着笏貓着腰從朝陽殿中三步作兩步出去。

大殿之上,一瞬間只剩下白昭與陳永平。

見白昭站起身子,陳永平也站了起來,向他鞠了一躬,便轉身要離宮而去。

“陳大人且慢……”

陳永平轉過身道:“殿下,草民已經不做官了。”

“為什麽要說那些話,你與我無緣無故,為什麽。”

陳永平擡起眼來望他,一張俊秀面容上,是一雙純淨的眼眸,不摻雜一絲雜質。

白昭雙眼只看見這雙眸子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含着他看不出的情緒,雙耳又聽他言語。

“草民只切實擔憂殿下,見不得殿下受此屈辱,此番離宮便再見不得殿下,萬望殿下在宮中照顧好自己,方不負草民此番心意。”

說罷,陳永平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白昭看着那一道潔白身影,才想起他穿的仍是中衣,雖天不熱,卻不好看,方想讓人拿一件披風遞給他。

可大殿之上哪裏有人?再看陳永平,也已經下了丹墀,白色的身影逐漸化為一個小點,再看不見。

再看殿外一派天朗氣清,陽光卻被屋檐隔絕在外,進不來一點。

他已經朝着陽光走去了,他卻還徒留在陰影裏,未來是什麽樣的,該往哪裏走,今天之前似乎明了,今天之後似乎并不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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