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夏日多雨,不知是不是每年的祭祀起了作用,到如今這一場雨,才是寧國十二年夏季的第六場雨。

白昭正坐在暖閣的外頭的欄杆上,看着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落,聽着滴滴答答的雨聲,心中十分平靜。

而青染的到來,忽而打破了這一場寧靜。

白昭眉眼不擡,目光兀自落在地上的水窪之中,那裏叫雨滴一下一下砸出一朵一朵的小花,聲音微弱得難以察覺。

“死了?”

青染垂首低眉,“是,屬下聽了您的話,自陳永平離宮便派人跟着了,他一路西行,回到常州家中沒過兩天便身死了。”

白昭身側摁在欄杆上的手陡然扣緊了些,問道:“他家中可還有別人?”

“他似乎……是個孤兒,不曾有親眷家屬。”

“是嗎。”白昭嘆道,伸出一只手去接外頭飄進來的雨,“怎麽死的呢。”

這一句雖是問句,但聽起來卻并無半點疑問的情緒,青染聽着他不帶一絲感情而去探問別人的生死,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回道:“一杯毒酒。”

白昭輕喃:“閻王要他三更死,怎會留他到五更。”

他的語氣自始自終沒有太大的情緒。對于一個一面之緣的人,似乎心裏也不應該有任何的情緒,但他心裏卻覺得很悲哀。

“陛下是天……”

這樣一番話叫白昭記憶猶新,陳永平說得铿锵,猶如鋒利的刀劍。不知這把刀劍是否近了“天”一絲一毫。只知,一個兩袖清風,無論生死而一心谏言的人,已經被他的“天”殺死了。

“屬下在他們走後,在他的屋子裏發現了這個。”青染一面說着,一面将破布包裹着的一個東西呈上來,“屬下原不知該如何處置此物,思量許久仍覺得應該交予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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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物已然陳舊了,卻仍可見是一卷畫軸,許是要呈交,已經被青染擦拭幹淨,不沾塵埃。但畫紙已然泛黃翹邊,破爛不堪,兩側木軸上的紅漆也已掉色,露出淡淡的木黃色,如此種種痕跡可見有些年頭了。

畫卷緩緩展開,便紛飛出許多紙屑毛邊,一道幹練身影立在紙上,是一個少年,身穿月白衣裳,手中執一把白玉骨扇,站在朱紅的宮牆底下,一如雪落紅梅。不知為何,畫上之人的臉已然模糊不清,但僅憑着那扇上的“風月”二字,白昭亦可看出,這畫中人,是自己。

青染見他展開畫卷的手滞了一瞬,方道:“屬下見此物之時,此物正挂在陳永平家中,正對着床頭。而他也喝了毒酒趴在床上,雙眼渾圓,滴溜溜看着這幅畫卷,樣子十分駭人,頗有些死不瞑目之相。”

白昭轉臉吩咐宮婢去取一個火盆,又朝青染道:“可有別的發現?動作可隐蔽別叫人發覺才好,否則陛下到以為他是我的人,我倒真是跳進黃河裏也洗不清了。”

青染回道:“不曾有了。”

“那便去吧,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你是知曉的,若我聞得半點風言風語,拿你腦袋是問。”

青染應聲離開,碰巧此時宮婢也已将火盆端來,裏頭是滿當當的燒得通紅的火炭,白昭示意她将火盆放在地上,随即将那泛了黃的畫軸扔進火盆,道:“燒幹淨了,一點餘燼都別叫我看見”

畫卷之落進火盆的一剎那,發出不輕的聲響,驚得青染回頭看去,只看見火盆中燃燒得轟然大盛,而後又看見白昭走得決絕的背影。

往日裏禁足的都是白商,如今輪到了白昭,果然體會到了禁足之無聊寂寞,心中竟心心念念自己的妹妹不曾來看望一眼,而又轉念想起半月之前白帝夜召白商,便是為了國公府與李氏的婚事。

原本年輕人的婚事并不着急,卻不知為何偏要提前至八月十五這日,細想而來,此事多與那些妖僧邪道脫不了幹系。

*

說是十二年夏季的第六場雨,卻不知為何這一場雨下得那樣連綿,先是下了幾日淅淅瀝瀝的小雨,而在某一日忽而轉變為了如瀑的暴雨,幾乎要将朱紅得宮牆沖刷一個幹淨。

原先因着下雨解了暑氣而開心的宮人們,也不由得生了些怨氣。李公公站在玉清宮的案幾一側,手執羽扇為白帝消磨熱氣,外頭磅礴的雨聲與風聲和着白帝翻閱奏折的聲音,在這暑日裏使人心中多生出一絲煩躁,于是手上的扇子也有些拿不穩了,幾欲落地。

白帝額上流的汗幾次快要滴到折子上,他未曾擡頭,便道:“李明,是否年紀大了拿不穩了,該換一個太監總領了?”

李明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老奴一心侍奉陛下。”

未聽見言語,只聽見白帝忽然笑了幾聲,才道:“朕不過是逗一下你罷了,你是宮裏的老奴了,在禦前侍奉得盡心,若換了人,朕倒是不适應了。”見他面上蒼白褪去,才緩聲道:“你且讓一讓,也不必什麽事都親力親為,扇扇子這樣的小事,叫旁的來便行了。”說着便指了兩個小太監,道:“就你們兩個吧。”

李明半晌才回道:“奴才謝陛下體恤。”

白帝又皺着眉頭道:“你且看看外頭的雨停了沒,總覺得這雨下得我心裏不安生。”

李明應聲,走到殿門前頭,輕聲輕腳開了一道窄縫,頓時便有風攜雨霧撲面而來,差點将殿門吹開,将他吹翻在地。他穩了穩,往外伸頭看了看,烏雲密布,雨大得濺起霧氣來,天地不分,只看見霧茫茫一片。

而那白霧之中仿若有一個身影在其間奮力奔跑,聲音淹沒在雨聲之中。忽而一道閃電落了下來,他方看清确有一個宮人雙手捧着什麽,朝着玉清宮跑過來。

他登時變了臉色,從門縫中走了出去,頓時叫外頭的雨霧打濕了衣帽。那個宮人急匆匆上了墀階上,不及殿門便跪了下來,渾身失了力氣,又冰冷顫抖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李明忙問道:“出了什麽事這樣着急。”

那宮人已然是一個水人,卻也來不及整頓衣衫,只努了努嘴,努力勻出一口氣道:“定州……失守了!”張口卻是結舌音,叫他自己吓了一跳,又深吸一口氣喊道:“陛下!定州失守了!”

屋內陡然傳來一陣混亂的響聲,而此瞬間一道驚雷落下,李明只覺得仿若炸在耳邊,腿腳頓時木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進殿裏,方看見地上遍地地折子和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白帝,不由得大呼道:“快傳太醫!”

*

約莫酉時,太醫方從承安殿暖閣之中出來,一個一個皆面露苦愁之色。白昭、白商、白廷、白安等人已然齊聚在暖閣之外等候,一步也不離開,一步也不敢離開。

如此又等了半個時辰,方見幾個僧人和巫師從暖閣之內走出,白昭的面色立馬嚴肅了起來,聲音卻不顯露,帶着些急迫:“陛下如何了?”

幾個僧人巫師并不答話,李明最後從暖閣中出來答道:“陛下已無大礙,一時氣急攻心,略顯中風之症,只是還好久了回來,否則老奴有死而已。”

幾個殿下齊聚一團問李明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李明未敢言說,方才白帝昏倒得突然,并未對定州一事作交代,只是按理來說幾位殿下都該聽到一些風聲,如此正猶豫是否開口,方聽見暖閣內又傳來了聲響,便慌忙轉身進去了。

白帝躺在床上,似乎一下子瘦了一大圈,面色青青白白,嘴唇發烏,着實不像“已無大礙”。他動了動嘴唇,聲音微弱如同呼吸,李明實在聽不清,便将耳朵湊了上去,才聽清他的言語,便慌忙轉身走進書房,半晌方出暖閣。

門外的幾個人見他再次出來又忙不疊地圍了上去,放看見他手裏拿着的聖旨,登時心裏一驚,齊齊下跪。

雨下得大,從屋檐裏飄進來的雨在地上積聚成水窪,白昭跪在水窪裏,端正了氣質。一衆人等了半晌,方聽見李明開口道:“傳陛下口令,定州羽軍兵權即日起移交韻王殿下……”

此言一出,幾人頓時一愣,白廷、白安轉頭去看他的神色,卻只見他面上悲痛,又見他俯身跪地,沉痛道:“臣接旨。”

二人才如夢初醒,一同跟着俯身下去。李明将聖旨交給白昭,沉聲道:“望殿下收複定州,才不負陛下期望。”

白昭落下幾滴淚來,望着暖閣道:“本王定不負陛下所托。”臨了又問李明道:“莫懷章和定遠将軍呢如今……”

李明沉聲回道:“殉國了。”

白廷這時走上前來,握住白昭的手道:“弟弟雖久經沙場,然此次炎軍集聚兵力,弟弟千萬小心。”

白昭雖是嫌惡,然在承安殿中,還是做足了戲,道:“哥哥放心。”

不多時,钰妃、慧妃等攜着一衆嫔妃趕來,一群人忙在此處,卻其實并無甚可忙,又像先前一樣抓住李明将白帝的病情問了個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幾個嫔妃在此處七嘴八舌的言語,低聲嗚咽哭泣了一通,擾得整個暖閣外頭不得安寧。

白昭見此情景,隐隐約約泛起頭疼,只叫李明傳來青染,又與青染說了一幹事體算是遠去定州的準備,待到再晚些時候,雨漸漸轉得小了,聽得太醫張致道:“陛下此時已然安睡了,各位娘娘、各位殿下們快回去休息吧。”

如此,一群人方迎着細雨各自回了各自的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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