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雨勢愈轉愈小,而烏雲散去,天氣逐漸晴朗起來,一身怨氣的宮人又因着這般久雨轉晴而十分開心起來。
白帝的病情似也因着這樣好的天氣而好轉起來,已經有了五分精氣神了。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樣的時刻,顧棠終于自乾州趕來,于宮中同沈瑞葉彙合,按照之前的承諾封沈瑞葉為副将,然因白帝病況尚未痊愈,并未接見,二人只暫居在宮中等候傳召。
白昭知曉他的病情好轉,方能安心在宮內四處走動。
白商亦同樣安心,已然坐在秋千上蕩着,只看見頭頂的桂樹愈發茂密,樹葉叫風吹拂得沙沙作響,想着如今快到八月,這兩棵丹桂若要飄香,若要落得一地金黃,還需些時日。
正如此琢磨,方聽見匆匆腳步聲趕來,扭頭一看,正是白昭。白昭見其并不驚訝也不驚喜,道:“當真是孤的好妹妹,十天半月未見也不想着瞧瞧,現下見了,竟一些反應也沒有?”
如此這樣的俏皮話,自四年前便鮮少再從他口中說出,白商不由得笑了出來,走下秋千摟住他的胳膊,微微笑道:“早知哥哥會來了,巴巴在這裏等着呢。”見他不言語,又道:“還未祝賀哥哥。”
白昭斜了她一眼,佯怒笑道:“如今聖上尚未痊愈,若有人知曉我等在此地大興‘祝賀’受罰不說,我等恐還要背負不忠不孝之罵名。”
白商也笑道:“這樣的罵名……我等背負的,還少嗎?”
白昭叫她這樣随意一句戳中了心窩子,只心中隐隐生痛,卻無半分氣性。只又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可是有話要對我說?”白商問着,繼而又道:“若是關于定州……你且放心去定州吧,宮裏,我可為你守着。”
她神色淡然,目光中流露出的淨是堅定,白昭見不像虛話,只是微微一愣,而又輕淺一笑道:“不必守着,陛下如今昏聩至此,即便是用巫蠱妖術,也定将自己的命再續個幾年,我會放心安定定州,你也不要擔心。”
他神色也是認真,白商便又問道:“那你來此處,是有何話?”
白昭斂了神色,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沈瑞葉。”
三個字恍若驚雷一般在白商腦中炸開,她不由得急聲問道:“可是他的消息?他現下在何處?可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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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昭望着她慌張模樣,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
“他進了軍營了,當了小官,現下還算安全。”
“戰場刀劍相向之地,怎能算安全……”
“素來知道你關于他的事情便沒有分寸,卻不知如何到了這個地步?沈兄從前的志向便是上陣殺敵,像沈大将軍那樣。如今正是遂了他的願,況且他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此吉人,必安然歸來。”
白商聞言,倚着他的胳膊,心下逐漸安定了一些,口上仍道:“如此嗎……”
白昭道:“哥哥何時騙過你?”
如此告知了白商關乎沈瑞葉之情況,白昭才離開,方一出了公主府,便看見門外的人影,一身漆黑,陽光打在他的身上,與公主府內的情景是兩番顏色,實在算是格格不入。
白昭不禁想笑,也就是如此活得天差地別的二人,盡管身處在不同的境遇中,做着不同的事,卻為着共同的一個未來,心裏也是互相念着對方。一時之間,他竟也說不出如此這般是好還是不好。
他盯着沈瑞葉的面容左右端詳片刻,觀他面上傷疤已經不見,方嘆道:“果然已經好了,還不見她嗎?”
沈瑞葉的手指扣着劍鞘,躊躇了一會兒,正想回答,便聽見他道:“先與我去一趟王府吧,來日方長呢。”
他愣了一下,一個“見”字便如此硬生生地叫他憋了回去,說出口的只一句:“嗯。”
白昭走後,素萍才将茶點端到後門處這兩顆桂樹下,方才聽見二位殿下聊天,身為奴婢自然不敢上去打擾,此時唯有白商一人坐在秋千上,方大着膽子好奇問道:“殿下,沈瑞葉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白商思索了一會兒,忽而一笑,端起茶抿了一口,道:“他是一個為了別人能豁出命的傻子。”又望向遠方,“但也是個頂聰明,頂純潔的人。”
素萍見她笑着,也問道:“殿下不是四年未曾見他嗎?”
白商心頭一愣,無可反駁,嗔怪道:“素娘,你不懂……”嘴角揚起微笑,“他是至真至善之人,雖不知這四年來,他究竟經歷過什麽,但我相信,他不會輕易改變。”
她說罷低下頭兀自擺弄腰間的雙鶴環佩,臉上仍是掩不住的笑意,眸裏流露出溫柔開懷的華彩。
這樣的情态,素萍之前從未在她身上見過,那是獨屬于充滿愛意的女子所自然而然的表露。而今日見到,歡欣之餘,卻不由得隐隐生出些許心疼來。
*
頂着烈日,自宮門外換馬前行了約莫二刻,沈瑞葉方抵達了韻王府後門,随即又察見四下無人,方進去。
白昭也是這時才到,因着身份特殊,周身不免多一些穿窬探耳的宵小之徒,于是與沈瑞葉于宮門外分道而行。
此刻,二人已然集聚在韻王府一間密室之外。
密室大門的青銅重鎖已然卸下,随着沉重的吱呀聲,大門緩緩打開,濺起一地的塵灰。幾個仆從在前頭揮舞着袖子,要将這煙霧驅散。
白昭不由得掩住了口鼻,朝沈瑞葉看了一眼,道:“走吧。”
沈瑞葉默聲,一手摁在腰間劍上,一手接過仆從手裏的燈籠走在他的前頭。密室裏昏暗不見天日,前幾日的暴雨近兩日的陰雨,使得地上全是潮濕,人走在其間只覺得一股潮氣侵體,在如此夏日倒顯得涼爽了。
密室裏空廢了些許屋子,牆上架上也都是各樣的刑具,枯黃的茅草和着血跡幹在地上,已然成了赭色,應是時日久了,血跡洗刷不掉,燈盞微微一照便是駭人的暗紅。
時日久了,本不應有血腥氣,可他卻覺得有濃稠厚重,甚至是壓抑的血腥氣朝鼻腔之中湧來,每走過一間屋子,瞥見那些刑架,便有百種景象在腦中顯現,不由得皺着眉頭将佩劍抓得更緊。
白昭從後頭摁住他的肩頭,問道:“可是怕了?”
沈瑞葉回頭,面色确實不太好看,但只道:“只是想起從前一些不好的記憶罷了,不妨事。”
白昭拿走他手裏的燈籠,從他身側走了過去,邊走邊嘆:“是我考慮不周了。還是莫要叫你想起那些前塵往事的好。否則夜半夢魇纏身,自然有人要心疼了。”
聞見此話,沈瑞葉緊皺的眉頭松開,手上些輕了些力,順從地跟在他身後走着。直走至最深處地一件牢房,才見一具刑架之間又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形。
再走近些,方看見阿努初篁叫兩道鐵鏈牽絆在架上,雙腳也被鐵鏈束縛,整個人跪在架前,身體借着鐵鏈的力氣往前傾倒,頭發披散下來蓋住他的面容,看不明晰。
他的視野裏顯現出一雙精貴錦靴,方知來者不簡單,于是借着旁邊人幽微的燈光微微擡頭,便看見一副菩薩容顏,不由得微微一愣,而後幹裂的嘴角扯出一抹輕淺笑意,也牽扯出一抹疼痛。
“你笑什麽?”白昭問道,旋即拿過沈瑞葉手裏的燈籠,另一只手執扇抵上他的下颌輕輕擡起,“你便是阿努初篁?”
阿努初篁被迫擡頭,看着面前這個衣冠楚楚,渾身潔淨的人,仍笑道:“我笑寧國的皇帝。”
“笑他什麽?”
他往地上用力啐了一口,牽扯得五髒六腑一陣幹疼,卻生生忍了下來,再擡頭看白昭時,面上沒有一絲痛楚。
“笑寧國的皇帝昏庸無能,笑他的兒子、臣民如此信服他。”
白昭聞言亦笑了起來,極致癫狂,又聽見他道:“卻不曾想,他也有這般七竅玲珑的兒子……”
白昭聞言猛然看向他,面上卻是驚喜,未待問,便又聽見他道:“我原以為進京是叫我面聖,或是将我押去刑部拷打。誰料想卻在此處待了這麽久……殿下,您府上的刑罰,比起炎國人的,只算是九牛一毛了。”
白昭只又笑了兩聲,看着他的面孔,忽而冷道:“你當真是阿努族人?阿努族人皆面容粗犷,何以是你這般精細?”
昏黃的燈光越過他映照在後頭的石青色牆壁上,顯現出一道幽暗的身影,而那影子動了動,半晌方道:“我,是寧國人。”
白昭眉頭一皺,道:“沈瑞葉,将他鐵鏈摘了。”
阿努初篁一愣,直看向這個将自己從乾州押到上京的男子。沈瑞葉動作麻利,三兩下便摘下了他的枷鎖,又見他一直望着自己,不由得疑目。
白昭沉聲問道:“身為寧國子民,卻作出如此喪盡天良的事,午夜夢回之時,不會心痛嗎?”
失了束縛的阿努初篁一下子癱在地上,答道:“天生烝民,其命匪谌。如此而已。”
白昭一聲令下,原本退居外頭的仆從便匆匆進來,他道:“将他擡出去,好生梳洗。”幾個仆從立馬将阿努初篁擡了起來,往外走去。
白昭一邊往外走,一邊問道:“要給你取一個寧國人的名字,你姓什麽?”
幾個仆從沒有眼色,步子走得快,他只看見阿努初篁朝他身邊看了一眼,道:“我已忘了本姓了,日後的生死名聲,全交由殿下。”
他的話語冰冷又帶着灑脫,叫暖風一吹,從凄涼中平白醞釀出一點暖意。白昭不自覺握了握手指,看向一旁的沈瑞葉,道:“你怎麽看?”
沈瑞葉平道:“殿下可有他法兒?若沒有便只管用他。我知殿下介懷他身為寧人卻為虎作伥,然,用人之短,天下無可用之人。若用人之長,天下盡可用之人。”
“不錯,想來你也是看中他的,不然不會遠在千裏之外傳書給我。”白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既如此,姓沈是再好不過的了。”
沈瑞葉笑道:“全憑殿下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