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十二年第六場雨畢之後,果然是一連串的晴天。

此日晴絲袅袅,暖風暢暢,白帝病愈之初便已在玉清宮之中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絲毫不顧李明的勸阻。

而方看了幾個折子,便面色一沉,問李明道:“春蒐那日所查的事情,有下落嗎?”

李明含糊道:“陛下那時派人去查,然一時查不出什麽,而擱置了,也是有的。”

“既未曾查出,為何幾個大臣都來這裏奏本,說是皇子手足相殘,要朕深究。”白帝放下折子,飲了一口茶水,又拿另一個折子看了,道:“看看,看看,這個又是叫朕早日立儲的,朕還未老呢!”

說罷他将折子一摔,李明見狀登時跪倒在地不敢言語。半晌,白帝方緩過神來,道:“起來吧,也就是你在禦前侍奉得舒心,若非你,只怕朕都死在案上了。”

李明爬起身來,顫道:“老奴分內的事。”

如此一番發作,白帝的脾氣總算過去,又忽而問道:“國公府的婚事可準備好了?”

“陛下看重,奴才也緊着問了,說是準備好了。懷安公主自奉命掌婚後,每日都去學習事宜,一日不曾落下。”

“如此甚好,眼下已經八月了,不要誤了大師們算的吉時才是。”

“奴才會囑咐的。”

又聞白帝問道:“将懷安召來,朕親自問問。朕卧病期間懷遠将軍回來了?現下可在宮中?一并傳來吧。”

李明旋即出了殿門差遣兩個宮人去傳喚居在側殿的顧棠與沈瑞葉,自己則前去公主府尋白商前來。兩個宮人見他先走遠了,在後頭一邊慢吞吞走着,一邊罵道:“呸,好事全讓你搶去了,讓我們去這麽偏的地方。”

白商很快來至玉清宮內,素日她在宮中循規蹈矩,如今面對白帝的盤問亦是從容不迫。白帝得知了國公府的婚事上下安排如何,便又大手一揮,讓她退出玉清宮,她才默默松了一口氣,往外頭走去。

素萍正在外頭等着,見她出來了便為她撐起傘來遮陽,恰在此時兩個身穿鱗甲的男子到了跟前,見了她躬身行禮,一人便站在殿外對裏頭道:“臣顧棠,拜見皇上。”另一人緊随其後:“臣沈樹,拜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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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字甚是熟悉,這個姓氏也甚是刺耳。白商走出幾步之後仍要回頭看去,卻看見顧棠已經進了殿門,只他身後的沈樹餘下一張側臉,叫她瞧見。

不回首不錯,一回首卻仿佛心中一驚,四肢麻木。向來僞裝得完滿的心髒仿若缺了一個大洞——那張側臉熟悉得緊,像極了沈瑞葉的樣子。

她站在那裏久久伫立,邁不開一步,腦海中将那一張側臉與記憶中的沈瑞葉重合,多了棱角、多了淡漠、多了隐忍,少了意氣風發。

世上當真有這樣的巧合?幾日前哥哥才告訴她沈瑞葉已然入了軍營去了,今日便見到了?白商想得入了神,也未曾注意到一旁素萍的拉扯。

直至李明走到他的身側道賠笑道:“殿下快些回去吧,陛下恐與懷遠将軍商論軍事。殿下在此駐足,若被有心之人瞧見恐要多舌了。”

白商緩過神來,笑道:“勞公公費心提醒,我本不是有意在此,方才一時失神,現下就要走了。”

李明應聲目送,她方攜着素萍往來時路走去。素萍一面走,一面想着她方才發呆的模樣,問道:“殿下……方才那位……便是韻王殿下所說的沈瑞葉嗎?”

“住口!”白商急道,又前後左右看了一番,“日後你萬不可在宮中輕易提起這個名字,否則會招來殺身之禍。”

素萍又問:“殿下既這般思念他,為何不見。若是在此處等着,等他們議論完事體,就可以見上一面。”

白商頓住腳步,閉上眼睛,恨不得當下便掉頭回去等着。但她知道這樣是不成的,小不忍則亂大謀。來日方長,她與哥哥的計謀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需得上下求索,萬不可因一時之失,毀長久之計。

于是望着天上的流雲,空嘆出一口氣,道:“若一子錯,則滿盤落索。若我二人不能互相成就,便也不要互相耽擱的好。否則到頭來一場空,又如何再相見呢。”若是同歸處,殊途如何?道遠亦如何?

素萍聽得雲裏霧裏,卻也不再去細想,只記住她說的,萬不可輕易提起這個名字。

*

玉清宮內,鎏金香爐袅袅升煙,煙霧于透窗而來的陽光中更加明晰,更顯溫暖,更有融融香氣,使人聞見便心舒神緩,無有憂慮。

顧棠與沈瑞葉才向白帝行完禮,白帝便道:“顧将軍是朕的老臣了,三年前實非朕不用你,乃是軍事情況讓朕不敢冒險,你可萬不能怨朕。”又看向他身旁的沈瑞葉,眯眼問道:“這位……朕仿佛不曾見過。”

沈瑞葉見他聚精會神地看着自己,忙将頭低得更低了些,又側目去望顧棠,只見他又恭敬躬身道:“陛下擔憂實屬為國為民,微臣卑賤,若心生埋怨,唯有死而已。”緊接着又回道:“此人在乾州一戰,功績甚偉,殺敵千百,舍身救主,原是新兵,如今已經升為副将了。”

“叫什麽名字?”

沈瑞葉忙上前躬身道:“臣沈樹,拜見陛下。”

聽見這個姓氏,白帝不由得眯着眼細細去看他的面貌,果然覺得眼熟,卻不知在何處見過。只周身氣質不由得讓他想起從前的沈大将軍沈适。但亦是前塵往事,于是朗聲笑道:“是個玉面郎君,不曾想竟有這樣的功績,光看面相朕是看不出,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沈瑞葉方低聲道:“陛下謬贊,臣謝過陛下。”

如此寒暄過後,白帝方只顧着跟顧棠談論事體。而沈瑞葉的思緒早已游離,方才于殿外與白商擦肩,那輕輕一瞥,輕易勾去他的魂魄,引他去了那一方不知名為天堂還是地獄的境地,如此輾轉思慮不知多久,将前塵往事的點點滴滴似乎都思慮了個遍,方冷靜下來。

才聽見身側顧棠道:“陛下此言差矣,乾州之地乃是南方邊界,若要抽兵,自然會被敵寇觊觎,卷土重來。到時再調兵豈不晚矣?望陛下三思。”

白帝卻嚴肅發問道:“如今國家兵力着實不豐,乾州戰事已定,顧将軍為何不肯抽兵?”

顧棠登時愣住,香爐中煙霧缭繞擾亂他的目光,但他心裏卻忽而十分明晰,眼前的九五至尊,從未有一時一刻消除過對自己的疑心。為何大臣三番五次上奏要他歸還定州兵權,他卻兩次換将,使得莫懷章和鄭則遠客死異鄉。

原是年老昏聩,疑心之淵薮讓他将所有的将領、所有的大臣看作處心積慮的敵人。任何可能危及他地位的人,皆會成為他眼中的沙子。

片刻過後,顧棠懇切道:“臣絕無異心,所言皆是乾州之事實,望陛下思及定州之事,收回抽兵之心思。”

聽見他道定州一事,沈瑞葉頓時為他捏了一把汗,又看白帝,果然面上一會兒青,一會白,嘴唇上的胡子随着表情一顫一顫,兩道深紋就此而起,俨然是一副怒色了。

未待他發作,沈瑞葉忙上前一步道:“陛下,顧将軍并非此意,而是乾州尚待休整,許多士兵受傷,不可再受路途颠簸之苦,況乾州城內百姓尚未安居,若此時抽兵,必然人心惶惶,社會動蕩,不妨待百姓安定,再作打算。”

顧棠皺眉側斜了他一眼,看不出他臉上神色。白帝也沉默了半晌,細細思索,只覺言之有理,方道:“心思細膩,體貼民生。後生可畏,前途無量啊。 ”

如此他方松了一口氣,白帝繼而揮揮手,二人便退出了玉清宮。

清風吹過身側,沈瑞葉的身心終于放松,才覺得“伴君如伴虎”這句話果然不錯。顧棠卻一言不發的站在旁邊,望着天邊的一抹湛藍,兀自呆呆愣住。

片刻之後顧棠才動作起來,帶着沈瑞葉從宮門出去,才方出了宮門,便見一個綠衣裳的男子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顧将軍。”青染行禮,旋即又道:“殿下有請。”

顧棠與沈瑞葉對望一眼,心中泛起忐忑,卻仍在青染的帶領下上了馬車。

玉清宮內白帝之關于抽兵的鋒利言語猶在耳畔,他卻并不知曉,接下來等着他的又會是怎樣一個誅其心,卻讓其不得不奔赴的刑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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