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天朗氣清,白雲流轉。

韻王府內,白昭立在廊庑底下,修長的手指執着扇子輕輕搖晃,在地上落下一方秀麗的影子。

此處一派寧靜,唯聽得見雀鳴蟬嚷,卻讓他心裏更加冷靜。

顧棠與沈瑞葉二人跟随青染來到此處,只見到白昭颀長的背影,他一如既往的穿着白衣,一舉一動之間皆能看出超脫塵世的氣質,他轉過身來,一雙鳳目裏全是淡然。

這一副不嗔不癡,無悲無喜的面容,讓沈瑞葉恍惚間以為他自幼便是如此這般,其實不然,年少時的白昭與所有的孩童一樣的天真爛漫,期待每日的新奇,期待與同伴們玩耍,期待父母的陪伴。

但身為皇子,他注定與別的孩子不同,注定要失去他所期待的。但他依舊不曾對這個世界有絲毫的抱怨,不曾對父母有絲毫的不滿。沈瑞葉在宮中陪讀的三年,見證了太多他與白商的悲喜。

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白昭豢養的小雀兒死了,難過地哭了起來,白商甚是無奈,拉着自己去勸慰他,然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挖了一個坑将小雀兒埋了,在日頭地裏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挂在臉上亮晶晶的。兩個人沒有忍住,将他笑話一通。

記憶中喜怒形于色的面孔與眼前這一副面孔重疊起來,不知何處變了,又不知何處沒變。

思想之間,白昭已然将他們領到了一件偏僻房屋門前,原本一直雲裏霧裏的顧棠,方緩過神來,對沈瑞葉道:“沈樹,你且先下去吧,我與韻王殿下有事相商。”

沈瑞葉還未回應,白昭先開了口:“不必,他是自己人。”

顧棠微微一愣,心中并不知他與白昭何時有的交情,一時半會兒卻也無法猜透。只思想的這一時半刻,二人便已經叫白昭領了進去,才發現屋內已然坐了一個人物。

那人身身穿水青色長袍,腰束黑色纏錦蛇紋腰帶,頭上用半根竹枝挽發,腦後的餘下的黑絲落在水青色長袍上,遙遠看去抑或如煙,抑或如霧,抑或是一幅水墨圖畫,清新雅致。

他轉過身來,顧棠不由得一驚,這一副面容雖不似在乾州那樣潦草狼狽,卻也很好認得,此人不是炎國軍師阿努初篁,又是誰?

顧棠見此場景,細細思索在場之人,隐覺不妙,便想轉身就走,步子剛邁出門檻兩步,就聽見身後的白昭道:“顧将軍,我保你不會後悔來此。”

不知為何,或是因為白昭拉過他一把,或是因為白昭長得便不像會騙人的模樣,于是心中橫生出些許信任。他的身形滞在原地半會兒,終究轉身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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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房屋避光,仍有陽光見縫插針地從南面的門窗縫隙之間灑了進來,不偏不倚照在白昭與沈瑞葉的座位之上,刺目絢麗之間亦可見粉塵上下飄忽,一如美麗錦緞上的線頭,一如平靜生活中的動蕩,不外如是。

婢女竹枝為幾位看了茶,便退出門去,又見青染在此處看守,便細心囑咐了幾句,匆匆離去。房屋中餘留此四人靜坐,半晌無人言語。

顧棠壓下心中的不愉和不妙之感,問道:“殿下邀臣至此,不知是何緣故?”

白昭方指着站在自己身側的阿努初篁,開口道:“将軍竟不好奇,緣何我點名要此人?”

顧棠心中思索,卻不敢言說,他怎會不好奇?也暗自猜測了幾分,只覺實乃淵囿之地,每每想到最終的念頭,便不敢再細想。

然此刻,白昭見他沉默良久,握緊了手指又問道:“顧将軍,其實你已然猜到,卻不願意摻和進來,所以将才才轉身要走吧?”見他仍無反應,他又捏了捏手裏的扇子,只覺得手心不知為何出了一些細汗,閉目沉聲問道:“你可知面前的這位……是誰?”

他猛然擡頭望向沈瑞葉。屋內昏暗,亦沒有燭光,卻恰好有一處光柱自門縫之中斜照在沈瑞葉的身上。

他直直地望着他,卻覺得他陌生至極,此人不是沈樹會是何人?思緒混亂猶如亂線,卻在腦中飛速旋轉。他繼續望着他的臉,只忽然之間,似乎明了了什麽……是了……姓沈的,被當今韻王稱為自己人的……

猶記得數年前韻王曾為罪臣求情……他所求情之人,無非是伴讀了他三年之久的沈老将軍之子,沈瑞葉。

屋外是青天白日,屋內,顧棠卻覺得俨然下了一場暴雨,同時似有一聲巨雷落在他的腳下,他逃無可逃。只是這樣的慌亂,在座的其餘三人皆不可察,唯有自己處在這樣的心境之下,暴雨如注,從頭到腳,将他淋得個渾身冰涼。

“顧将軍。”

沈瑞葉的忽然出聲,将顧棠驚出一陣戰栗,緊緊握住了椅子扶手才穩定了心神,再擡眼去看沈瑞葉之時,卻怎麽樣不敢相信面前之人是沈氏遺孤。

四年前的那一次處決,白帝命了許多人監刑,他亦在列,沈瑞葉……明明已經死了。

三個人矚目于他,只見他額頭布滿細汗,面色蒼白,嘴唇幹裂,一雙眼睛甚是無神,在沈瑞葉與白昭之間來回搖擺。終于他顫抖着開口道:“你是……沈老将軍的獨子,沈瑞葉?”

沈瑞葉三個字叫他咬得極重,他仍是不敢相信地閉上雙眼,聽見沈瑞葉的應聲之後,方感覺到一股極致痛意,卻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白昭見狀問道:“你可知曉為何将你帶來此處?”

半晌,顧棠穩定了心神,答道:“是臣入了殿下的局嗎?”

白昭聞言一笑,淡定回道:“将軍不要如此緊張,今日在此是聊聊前程,話話家常而已。”

顧棠卻不得不佩服他當下這一副模樣,這樣的心胸,将那樣隐秘複雜的事說成家常。仔細一想,也确實,是他的家常。

只是,這樣的家常,卻輕易吞噬人的性命,而自己已然不知不覺中入局,不可抽身了。

他端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方問道:“殿下還有什麽話?盡可直言。”

白昭開口道:“天生烝民,其命匪谌。”說罷笑了笑,望了一眼始終站在自己身側的阿努初篁,二人相視一笑。他又道:“陛下如今昏聩如斯,将軍焉能不察?”又見他不言語,說道:“今日将軍面聖,陛下可提了乾州兵權?”

是了,想要抽兵,便是在兵權上作打算了。顧棠不言語,微微點了頭,便見白昭将唇一勾,道:“陛下如今,巴不得将所有的兵權握在自己的手裏方安心。”

顧棠聞言,拿杯子的手都有些不穩了,他深知再聊下去必然是大逆不道,卻也無可奈何。只又聽白昭道:“将軍,陛下如今這樣,其中緣故,難道将軍一概不知?雖為皇子,本王在朝中卻無勢力,大王早些年被派到偏僻遠地鎮守,不得回京,将軍也是知道的。烨王與安王不曾領兵,居心如何尚未可知。如今朝中再有一人勢力如同當年的沈将軍,那便是丞相了。”

顧棠仍是不言,白昭又道:“将軍要眼睜睜看着杜丞相通奸賣國,眼睜睜看着陛下再行蠢事?”

顧棠與沈瑞葉皆是一驚,齊齊看向白昭,卻見他飲了一口茶水,又沉聲敘道:“我這裏有一件往事秘辛,恐怕在座的各位皆不曾知曉。若非在座的是各位,我絕不敢輕易言說。”

顧棠看了眼上座的白昭和他身側的阿努初篁,又看了眼對面的沈瑞葉,終于開口問道:“何事?”

三人将目光凝聚在白昭身上,不知為何都隐隐覺得不安。阿努初篁與沈瑞葉若是光腳之人,顧棠便算是穿鞋之人,他尚有一個未曾及冠的弟弟,他本不願參與進來,但或許從命沈瑞葉将阿努初篁押至韻王府之時,他便已經入了這條窮巷,再無回頭之路了。

“沈氏一案,按照當年的情況,衆人皆以為是丞相杜允為了權勢誣陷沈将軍。”白昭頓了片刻,目光落在沈瑞葉臉上,“卻不曾知曉,其中亦有陛下的手筆。”

“怎會!?”顧棠驚呼。

當朝皇帝與臣子同流合污來誣陷另一個臣子,這樣的言語對于一個循規蹈矩、忠君愛國的将軍來說,簡直是謠言。

再看沈瑞葉,他原本應是反應最為激烈之人,此時卻垂首沉默。顧棠細看一番,方發覺他緊緊握着扶手,指甲幾乎陷了進去。他又繼續用力,終于,指甲斷折其中,登時鮮血直流。

白昭沉聲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将軍今日不是也險些經歷嗎?”

“将軍如今的權勢如何?可堪拿下一個村落?朝中又有幾人是将軍的人?可當年的沈氏權傾朝野,功高蓋主,乃是開國元老。将軍今日之勢力尚且如此,當日之情形便很好猜想了。”

顧棠愣在椅子上,只覺得雙手麻木,兩股戰戰。不為其他,只細思他所言,無可反駁。

再看沈瑞葉,他已然閉上雙眼,照在他身上的光柱早已逸散,只有一縷縷暗紅的夕陽透過門窗和縫隙将他的半邊臉映照如血。一滴清淚由他眸中滑落至面頰之上,在此等霞光映照之下竟如泣血一般。

這樣一副面容當真要比肅殺的秋日更為肅殺。顧棠心下一驚,無需多言,便已知曉他內心是何等的悲痛。

沈瑞葉心緒凄迷,這件事情是這樣的簡單:妄圖傾占朝堂的丞相與妄圖集權的白帝不知于何日達成了那樣一個共識。于是在白帝的默許下,丞相将寫有謀逆之詞的字條送入沈府。沈氏樹大招風,一點風吹草動便引來萬人矚目和流言,這樣的情景之下,目光和流言猶如利劍頃刻間便可以将其貫穿。于是接下來的便搜查,判罪一氣呵成。

若那上位者再做做戲,便可人人皆知當今聖上對于臣子是何等的優待,為臣所叛是何等的痛心。

卻又是這樣的複雜:若在這樣的情景之下,進宮陪讀的三年便諷刺的變成了一場為他人所謀劃的陰謀,皇子同窗實為質子,與那人的相遇相知,陡然間讓這陰謀浸染成了一場笑話。

屋內四人此刻皆不語,夕陽西下,周遭一片通紅,也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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