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定州處在寧西之地,乃是邊陲要塞,方至八月廿便可見蕭瑟秋景。
是時黃昏,由城牆之上極目遠眺,可見天邊一輪紅日落半,将半邊天映出鮮豔的血色,而地上皆是枯草,與遙遠處與天形成一番紅黃相接。天邊之流雲,一如叫城內落楓染得帶血,風過雲散,不過剎那。遠山連綿橫亘在寧業兩國之間,是一方天然的屏障,在此秋色裏如巨蛇一般蜿蜒,又被遠處雲霧遮蓋出一片灰蒙,便是見首而不見尾了。
白昭于城牆之上臨風而立,将望向遠處的目光收回,轉而在城內與城外來回游移。自七月末攜着炎國軍師不舍晝夜,快馬加鞭與軍隊在定州城後的一方村莊處彙合,而後奮力厮殺出一條血路,奪回定州,不過這二十日的光景。眼下城內的百姓戰亂廢墟之中重建家園,城外的戰士在拖埋自己的戰友。
他于城牆之上久久凝望,只覺似乎從來沒有戰勝的道理,戰争帶來的從來都是傷亡,從來都是民生凋敝和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殿下在思想什麽?”
白昭移目望去,一個白袍男子走至他的身側,他開口喚道:“沈竹,你怎麽來了。”
名為沈竹的人忽而一愣,道:“殿下這樣喚我,倒還真有些不适應,畢竟那個名字,都快用了一輩子了。”
“望初篁之傍嶺,愛新荷之發池,初篁便是新竹,況且竹,也很襯你。你不喜歡?”
沈竹一笑,平靜道:“殿下所賜,自然喜歡。”
白昭笑着,用手指了指他,頗為無奈的樣子,又道:“方才我在想,今後的謀劃。”又望向遠處,“見此景象,身為寧人,你可有感想?”
沈竹順着他的視線,看到他方才久久伫立所見之景,卻沉默了半晌,才張口道:“我,無法感想,也不敢想,也不配想。”
清風吹過,将他腦後的散發揚起,映襯他蒼白的面容。白昭知其囿于過往,卻不知如何言說,也無法開口勸慰。
過往既是過往,也是事實。
于是只開口道:“陛下老了,昏了,已有旁人左右了他,或是丞相或是钰妃。然不管是誰,斷不能讓其壞了這大好河山。”嘆了一口氣,又問道:“沈竹,你可曾去過妄城和夢海?”
沈竹輕道:“不曾。”他自幼便遠離寧國,在炎國生長,太多寧國的風景他未曾見過,太多的人和事,在他未曾了解之時就已經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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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昭閉上眼,腦中似乎浮現人們口中所言妄城與夢海之景象,道:“聽聞妄城與夢海近海,天然地理位置優越,一年四季如春,到處可見繁花似錦,草木葳蕤,瓜果飄香。然我也只是聽聞,不曾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象,不曾聽過海浪撲岸的聲音,未曾見過漁夫們航海又滿載而歸。
“聽聞海邊常有少年們圍着篝火舞蹈,還有漁女坐在礁石上迎着海風歌唱,那樣的舞姿我未曾見過,那樣的歌聲想必亦是十分動人的。”
“身為皇室,我已然将這河山當作自己的河山,将黎庶當作自己的子民……沈竹,這樣大好的河山,不該因昏庸之人而傾頹。定州兩次換将,百姓們本不該平白受此磨難。”
沈竹見他動容,轉過頭去,聲音落在風裏:“屬下會全力輔佐殿下,攘除奸兇。”
白昭睜開雙目,天邊半輪紅日現下之剩一絲殘餘,漫天的暗紅光彩蓋在定州城上方,一時間分不清是日光染得,還是烽煙熏得,落在他的眼中,恰似一片幽深火海,壓抑得緊。
他緊緊握在欄杆上的手悄然松開,側目望着沈竹的背影。
“多謝你。”
這樣低的聲音,沈竹原本是聽不見的,但此日有風,從白昭的方向吹過來,也吹來了白昭的聲音。那聲音淡然之中帶着一絲微不可察的顫動,戛玉敲冰一般。于是他的心忽而一沉,身形忽而一頓,再往前走時,只覺得步伐虛浮,雙腿疲軟,一雙大手緊握成拳,似乎已知前路,已知未來了。
*
時光如水,匆匆流逝而不複返。自白昭離宮之後,白商便更有此感,只彈指一揮間,便已至重陽。
秋風起,秋意濃,鹧鸪聲聲驚人淚,明月皎皎擾人情。承安殿外秋菊已綻,殿內也插了茱萸。白日裏白帝登高,現下已然回來,在這裏大擺了筵席。
兩個哥哥來的頗早些,白商一一行過禮後便聽見一聲陰陽怪氣的嬌聲:“妹妹,真是久違了。”
她正欲坐回去,聽見這道聲音登時一愣,方端正了身姿,回眸望去,果然不出她的意料,正是三公主白青。
“見過姐姐,姐姐可還安康?”
三公主白青時年十九,大白商一歲,自幼時起便看白商不順眼,事事要與她比較,和她争搶,去年白帝将她嫁與了陸太傅的兒子,早早離宮。
也是那時白商才知曉,慧妃對她的嚴苛的教導。慧妃因着钰妃主導後宮大權,便處處要求白青比白商做得好。久而久之,白青自心中讨厭起白商,她做什麽,她便也緊跟着去。她學什麽,她便也緊跟着去學。
白商擅長鼓瑟,是自幼學的。那時白青硬要同她一起學,或許是實在不曾在樂器方面開竅,樂師用心教了很久,她都不能完整彈出一曲,後來練到指甲崩爛,手指血肉模糊,才再不彈了。
白青一手豔麗的紅色蔻丹在空中揮舞,絲毫看不出當年的傷疤,張揚跋扈道:“妹妹時常不在我的眼前,我自然安康極了。”
她說這話時,面上的表情與當年一般無二的刁鑽可憎。白商便瞬間想起她的那句話:“你同你的母妃一樣,都是狐媚子。”于是表情不由得冷了幾分。
素萍跟在白商的身後,只覺得氛圍一時間壓抑了起來,又見白商身側的手默默的捏緊,她一時間也緊張起來。宮中的逸聞趣事向來在宮人們的帶領下流傳得很快,加上已在公主府當了兩年差,三公主與六公主之間的種種大事小情,大仇小怨,她亦是知曉。此刻生怕白商沉不住氣與白青争論。
然卻聽見白商輕輕笑了一聲,問道:“驸馬不曾陪姐姐一同來嗎?姐姐在陸家可還好嗎,婆婆可曾善待?若有不順心的,必然要告訴妹妹。”
她這一聲笑當真是表演得極致真心,極致真誠,一旁的白廷、白安見此場景亦沒有任何不妥,素萍看了也松了一口氣。
然白青這兩年在陸家過得如何,驸馬與她感情如何,婆婆與她關系如何,自己十分清楚,是以唯有白青自己知曉她話裏的揶揄譏諷,一張臉氣得鐵青,冷聲道:“告訴你做什麽。”
白商上前替她理了理頭上的簪子,這樣親密的舉動将她吓了一跳,她忙要往後退去,卻被白商摁住,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姐姐告訴我,好叫我開心開心。”
白商說完松開她,往後撤了一步,面上到底還是那一副真心笑容,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若非素萍站得近,必不會知道方才兩人之間是如何的明槍暗箭,火藥味兒十足。
白青已然怒目圓睜,直勾勾地看着白商。恰在此時從外頭傳來一陣歡聲笑語,原是白帝攜着幾個嫔妃前來。白青便不得不作罷,氣沖沖将袖子一擺,入了席。
席間白帝所邀幾位臣子姍姍來遲,包括尚在京中的顧棠。然顧棠經歷了韻王府之事後,自然也帶上了沈瑞葉,他低調裝扮,一入席目光便只落在了白商身上,顧棠亦沒有打擾。有杜允攜杜孟秋出席,亦有新婚的淩衍與李如鳶,如此一來此間可謂是熱鬧非凡。
白帝與這一衆臣子在此間暢飲不斷,更有美女歌舞助興,這樣一個重陽佳節算是過得舒适。
白青一雙眼睛卻只盯着白商,只見白商朝素萍伸伸手,貼着素萍的耳朵低語了幾句,便看見素萍低着頭快步出了殿門,不知前去何處。
她嘴角一勾,像是抓到了白商把柄一般浮出一抹詭異壞笑,便站起身來帶着丫鬟偷偷跟了出去。
素萍按照白商的吩咐,出了承安殿門之後便一路往內宮中走去,穿過幽深的小路方走到雲浮宮外。重陽佳節,宮中各處燈火通明,雲浮宮卻一如既往的幽暗,她貼牆貓腰,輕手輕腳地往宮門處走去,入了宮門,只見遠處殿中燭火昏黃,在這朗月底下,實在顯得冷清。
一路上既無宮婢也無太監,想來是常年在此處侍奉的宮人們偷閑慣了,此刻也去過一過雙九。四下靜寂無聲,她走至雲浮宮大殿之前,只将門悄悄打開,又回頭看了看左右,确定無人發現,才方進去。
白青一路跟着素萍,卻也在一處假山這裏丢失了方向,再往前走離得最近的便是雲浮宮,身旁的丫鬟看着四下黑漆漆一片,手中宮燈不足以照明,道:“殿下,咱們還是回去吧,這裏怪吓人的,雲浮宮裏是淑妃那個老瘋子,咱們快些走吧。”
白青想着方才在承安殿吃癟的模樣,怒道:“今日不抓住她的把柄,我是不會罷休,一個宮一個宮找便是了,不就是雲浮宮?本宮是堂堂懷淑公主,還怕一個瘋子?”
她素來脾氣不好,張揚跋扈,決定的事體輕易不會改變。丫鬟咬着嘴唇不敢多言,只得攥緊了宮燈走在前頭為她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