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雲浮宮大殿之內,觸目可及的黑暗,只有星星點點的燭盞淩亂的擺放着,散發出的光亮在如此寬闊的殿中顯得十分微弱。
素萍撿起左右兩處燭盞,才發覺四周除了昏暗,大殿之內便只有一片淩亂,走兩步便能聞到煙塵濺起的味道,進了門幾步之遙擺放着許多案板。
借着昏黃燭光,可以看見散落的食物和茶漬,幾只老鼠聽見腳步聲吓得到處亂竄,不知蹿到了何處,驚到了何人,惹來一陣驚叫。
素萍吓了一跳,忙定神望去,才看見一個衣衫髒亂,頭發帶泥的瘋癫婦人正坐在殿內高座底下的臺階上。
那婦人原是叫老鼠吓了一聲,轉頭看見了素萍,就張口想再叫。素萍連忙捂住她的嘴,任她胡亂掙紮也不松一分。
手裏的燭盞貼近那婦人的臉,她仔細辨認,方确定這便是淑妃了。
淑妃在宮裏瘋了五六年了,一向由烨王看管,傳聞她一直瘋瘋癫癫,思緒混亂,連人話都聽不懂。
然此刻表情卻是常人受驚時的正常反應,一雙眼睛裏還有淚水,映照着燭火,顯得格外的可憐。
“奴婢是六公主的人,娘娘不必再裝了。”素萍索性直言。
此前她奉命徹查烨王一事,得知許多秘辛,今日便是奉命前來探問,畢竟究竟烨王是否是皇家子嗣,眼前的這個女人一定最清楚不過。
淑妃仍不開口,一雙眼睛也不似方才有神。素萍知其戒備,也不惱怒,只是生怕有人來此,便心急道:“奴婢是來幫您的,是受了公主殿下的命令。”
見她一直低着頭,又細細說道:“那日黃昏,短巷,烨王。”
說完關鍵詞後,方見她擡起了頭,便又問道:“娘娘與公主素來不曾交往,求到公主這裏,必然是十分急切。娘娘有什麽要奴婢幫助的,奴婢必然萬死不辭。若是等會宮人們回來了,便不好再言說了。”
“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了。”淑妃突然說道,眼神甚是清明,果然是一副清醒的樣子,她雙眼含淚,“他們每天都将我關在這裏,卻并不仔細看守,對待我猶如對待豬狗,哪怕是死了都比待在這裏強。”
她頓了頓,似乎再思考着什麽,半晌哭腔更濃重了些,道:“可偏偏,我有一事未曾了,那便是——白廷。”
Advertisement
“他并非我所生,他是,他、他是……”她閉上雙眼,兩行清淚落下來,滑到下颌時已經渾濁不堪。表情既含羞愧又含憎恨。
過了良久才咬咬牙堅持說了出來:“他是我當年一時糊塗,從外頭找來的假皇子。”
素萍了然,只覺果然與白商所堅信的一般無二,這番來此總算不是白費,又問道:“為何娘娘您神志清楚,卻被幽囚于此。”
淑妃猛然攥住她的手,兩滴豆大的淚珠頓時從眼眶裏滾落下來。她哭道:“你一定要出去幫我殺了他,幫我殺了他。幫我的女兒報仇……我的女兒,被他害死了,她原本應該是公主,都是我一時糊塗,都是我,糊塗啊!”
素萍見此場面一時不知該作何種反應,冷靜問道:“是烨王把你囚禁在這裏嗎?”
淑妃沒有回答,自顧自敘道:“皇帝以為我誕下皇子,給我封了妃位。我将白廷養大,心中也是歡喜。可是慢慢的,我便愈發的愧疚,我覺得對不起我的公主。”
她胡亂擦着眼淚,可眼淚卻好似擦不盡。又邊哭邊道:“因為我的愧疚,我想派人将我的女兒找回來,那一段時日我便很疏離他。卻不料有一日叫他發現了……一切都變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發現的……我,我總覺得渾渾噩噩,總不記事,總不知曉自己幹了些什麽,有一日醒來就被關在這裏。”
“那時候他來看我,他說什麽都知道了,他說我的女兒再也找不回來……一定是他幹的,他,他如今膽大包天,他妄圖篡位謀權……他把我囚禁在這裏讓我生不如死。”
她情緒激動,左一句右一句,素萍看她如此方覺得有點像個瘋子。
“娘娘莫要激動,也不要輕舉妄動,如今烨王作惡多端,自有天收。”若天不收,也會有人來收。
淑妃方要吐一些苦水,素萍就聽見外頭愈發近的腳步聲。但想要出去恐怕會迎面撞上,從窗戶裏逃出去恐怕來不及,一時間只能躲在一張落滿了灰的屏風後頭縮着。
殿門吱呀一聲打開,緊接着就是重重的腳步聲在殿內響起,又是“咚”的一聲,什麽東西徑直接觸到地面,發出沉重的響聲。
“兒臣,來給母妃請安,今日雙九,祝母妃身體安康。”竟是白廷!素萍驚訝了十分,眼下重陽佳節按理說他不該來此。也因着他來此,這個地方瞬間變得過分危險。
淑妃未曾回話,白廷依舊頹唐地跪在地上,他方才的聲音許是有些醉了,此刻說話也是松松散散,語氣虛浮:“母妃如今,連看兒臣一眼也不肯了。”
非是問句,是陳述間帶着些許自嘲,素萍在屏風後頭屏息靜氣,默默聽着。
白廷伸手拿起不遠處的燭盞,也不起身,一步一步跪着去點散在別處的燭盞。慢慢的殿內逐漸亮堂了起來,淑妃方看清他顴上兩抹桃色的紅暈,當真是喝醉了。
他慢慢挪動到她旁邊,知曉她如今的厭惡,也不敢靠得過近,只餘留兩步的距離便又跪下了。這一跪與方才位置不同,地上淨是茶水飯粒,在此處不曾有人打擾,時間久了都發了黴。
他的一身白衣裳,跪在這肮髒之地,落在淑妃眼裏,只覺得一陣刺痛。但她無有表示,一如之前的瘋樣,眼神渾濁,神色奇怪,似在看他,但又似透過他看向了別處。
白廷在她眼中,始終看不到一個實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愛的恨的,都沒有。不免嘆道:“母妃慣是知曉如何傷我的。”
說罷又自嘲笑笑,“兒傷母妃亦深。”
淑妃聞言忽而想到自己的女兒,面上才有了些許異動。白廷忽而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問道:“母妃哭了?是為妹妹哭的?”聲音頓了頓,“兒愚笨,母妃如今怎可能再為我哭。”
“自六年前,母妃就不會再為我哭為我笑了。母妃……那時我才十三歲,最需要母妃疼愛的年紀,您知曉這幾年我是如何過的嗎?兒十三歲便知曉這樣一樁醜事,兒當了十幾年的皇子,卻親耳聽到您說兒出身低劣,本該命如草芥。兒當了母妃和父皇那麽多年的兒子,兒在你們心中卻從來不是兒子……是什麽呢……”
他又頓了頓,面上似乎濕濡了,但卻沒有管,只是松了一口氣閉眼長嘆道:“是棋子吧……”
“是母妃封妃的棋子,是父皇擁權的棋子。兒十三歲便開始為自己籌劃……母妃……母親!你可曾知曉這對于一個孩童來說是怎樣的艱難,兒每天擔驚受怕,夜不能寐,您将兒子架在火上烤啊母親。兒一閉眼就是身世暴露而被斬首的情形,母親,你……兒,兒恨你……兒卻也愛你,兒恨你将兒帶進宮來,兒本該擁有父母疼愛,無須見識這一場腥風血雨。卻又貪戀那一點你施舍的溫暖,榮華富貴易守,腥風血雨難熬啊……”
他突然說不出話來,整個人跪俯在地,抱着頭痛哭起來,他咬着胳膊想抑制住自己的聲音,卻終究壓抑不住。
那樣惹人憐愛的哭聲傳進淑妃的耳朵裏,使她不由得落淚,她慢慢挪得離他更近,伸手撫了撫他的發髻。
他察覺到了,便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她,在她髒污不堪衣上,溫暖的懷裏放肆痛哭起來。一如六年之前什麽都沒發生,母子感情如初那樣。
白廷趴在這樣的懷裏,心中悲痛:母親,我的母親。我多麽希望你只是我的母親,我也只是你的兒子,什麽皇位,什麽富貴全都不要了。但是似乎上天注定的,讓我換了妹妹進來宮裏,來參與這一場争奪。我已做了太多錯事,當了太久罪人,一雙足深陷在黃土墳墓裏,叫惡鬼啃成白骨。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而淑妃将他摟在懷裏,一只手摩挲着他的發髻,思緒一瞬間回到數年前,那時他還是個總角小兒,天資平庸,卻最知曉她的喜好,她的難過,總是追在她的身後喊母妃,那時的他是那樣的乖巧可愛。
只是數年彈指一揮間,兩人皆已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她無法原諒,他亦無法逃脫。兩個人都因着對方的種種作為,無心插柳,而為對方築就了困其一生的牢籠。
忽而間外頭傳來了幾聲響,又加之幾句怒罵的人聲,白廷立馬警惕地從淑妃懷抱中抽離出來,往殿門口走去。
殿門猛然打開,将門外正在訓斥丫鬟的白青吓了個半死,卻見裏頭走出來的是白廷,并不當回事,撫在胸口道:“吓死我了,我以為是那個瘋……淑妃突然出來了。”
白廷見她模樣,不知她是何時來到此處,為何來的此處,也不知方才的言語有沒有被她聽見,或是聽見了多少。愈想愈緊張,一顆心收縮至極,眼神也愈發狠戾起來。
“三妹至此,是作何事?”
“二哥方才有沒有見到一個婢子?六妹身邊的那個,我方才跟着她,卻跟丢了,想着會到這裏來。”
“你眼見着她來此處了?”
“那倒是不曾……”
白廷不耐煩道:“那便請離吧,此處不是你該來的。總是盯着六妹,可別再想什麽損招。”
“你!”白青憤然,又無法反駁,生怕落得個不尊兄長之名,便只好走了。
身後,白廷一雙眼睛目光如鷹,盯着她的背影,面色陰沉,不知在想什麽。待她走遠之後,方向淑妃告辭,将門關好,才重新往承安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