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素萍重新回到承安殿時,一切照舊熱鬧。白廷和白青也皆在座,只是無論是皇室貴胄,還是□□重臣,抑或是身為下賤的宮人們,皆将目光投向了殿上正中那位。

方才舞蹈奏樂助興的舞女樂人皆已離去,白商一身海棠色錦繡衫裙坐于正中,一張如桃花般的面上即便不飾濃妝,已然十分豔麗。

她白蔥似的手指放在絲弦之上,一挑一勾,一剔一拂①之間,一段樂音便如水一般流淌出來。

初聽如泉水叮咚,延綿不絕,格外清麗,中段又如小溪潺潺,頗有大起之勢,末了果然手勢飛快,曲音磅礴,一如湍流而下的飛瀑,一瀉千裏,浩浩蕩蕩。

而白商鼓瑟之時,亦伴着樂聲,念了一首詩來:“……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王事多難,不遑啓居。豈不懷歸?畏此簡書。……②”

她的舉動無限優雅端莊,聲音無限清澈虔誠。

而在場的各位皆聽聞六公主自幼習瑟,不出十四便已出師,只憑一手曲子便已然名滿京城。卻不曾現場聽過。

如今一聽,卻是瞠目結舌。不僅僅對其技藝的贊賞,還有其頗有些大的膽子,在重陽佳節,在天子面前吟誦這樣的詩句,是警醒?還是提點?不管是如何,都不是她身為一個公主而應該做的事。

許是許久未曾練習,白商只覺得一曲完畢,手指都是抖的。場上一片靜默,無人上前言語,也無人敢言語。她心裏不禁滲出一點涼意來,又看陛下,面上毫無表情,看不出悲喜。眸中卻毫無光彩,誰知下一刻這等無色會不會翻作滔天之怒?

忽而吹了風,殿外擺放的數十盆菊花叫風一吹,便盈了滿殿的菊香。和着菊香的風把大殿的門吹出了幾聲咯吱,在這樣靜默的場上凸顯出一絲尴尬。

站在杜允身後的杜孟秋才想動作言語,卻被杜允狠狠瞪了回去,杜允扼住他的手腕,沉聲逼迫道:“你以為你是神人?沒有通天的本領便不要赴這樣的火海!”

只遲疑了一刻,這場靜默終究叫人打破了,顧棠率先鼓了幾掌,便吸引了全部的目光,衆人見這位重受重用便立軍功的青年将軍鼓掌,也都跟着鼓起掌來。

場上一時間十分熱鬧,白商卻似乎停在了方才死寂般的靜默之中,一顆心冰涼的。白帝仍舊不曾言語,也不曾施以任何眼神,钰妃與其他幾個妃子坐在他的周遭,也都不曾将目光投向這裏。

兩個宮人合力将那把瑟撤了下去,顧棠方起身走至大殿之上,先向白帝抱拳躬身,旋即又向白商行禮道:“懷安公主,久聞公主大名,卻從未有幸接觸,今日見公主之形貌之舉動,方知何為真國色。”

白商原以為他會點破,卻只聽見他作此奉承之語,一時間沒了興致,只禮貌回道:“将軍謬贊。”便轉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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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且慢。”顧棠說着,又向白帝行禮,道:“陛下,臣深感愧疚,寧國将士尚在乾州禦敵,而臣卻在此處與陛下,與各位大臣共度雙九佳節,臣慚愧,在此向陛下請罪。”

白帝這才道:“顧卿何罪之有?切莫作此言語。”

顧棠又道:“臣實在羞愧,臣請明日離京趕回乾州。”

“準了。”罷了,又見各位皆還在原地,便問道:“懷安今日為何奏此一曲,還要吟誦此詩?”

“回陛下,哥哥尚在定州,如此重陽佳節,卻遍插茱萸少一人,兒臣實在思念。況兒臣身為天家子女,亦心中挂念在外禦敵的将士。”

“這一曲确實十分動人,朕有賞。”

如此,白商也一口氣不敢松洩,上前走了幾步躬身謝禮,又聽見白帝道乏了,信步離席。大殿之上失了中心人物登時黯淡幾分,臣子們也陸續離開了。

杜孟秋方走上前來,站在她一步遠的距離,行禮問道:“殿下可還安好,方才殿下一舉着實艱險。”

白商餘光瞥見顧棠出了殿門,身後跟着一個人,忽而有一瞬間的失神,緩過神來才回道:“我很好,大人莫要心憂。”

見她如此,杜孟秋方溫柔笑道:“殿下方才一曲動人,臣很喜歡。”

“大人謬贊,不過雕蟲小技罷了。”

如此言罷,杜孟秋方在杜允嫌惡的眼神中緩緩離開。

白青方見他一走,便湊了上來,自見白商鼓瑟之時她臉色便已然不好了,卻見白帝毫無贊賞之意,乃是一副冷臉,便譏諷道:“妹妹若想讨父皇歡心,也要知曉父皇喜歡什麽。你當衆誦的那一首毛詩,是當大家都聽不懂嗎?将自己置于那樣尴尬的境地,我竟不知是該說你蠢呢,還是笨呢。”

天色晚了,涼風習習。

白商并未與白青多費口舌,是以她便攜着丫鬟離開了宮殿。

素萍這時才慌忙走上前來攙扶她,果然感受到她瞬間失力傾斜,手上冰涼的,于是低頭看去,方看見她潔白如玉的手上,不知何時染了鮮血,再一細看,方看清是她指甲處流淌下來的,一整塊指甲從肉裏裂開,不住地流血。

“不礙事,方才奏樂的時候,太過用力了,指甲便廢了。沒事,還會長的。”

素萍凝噎道:“公主千金之軀……”

“什麽千金,萬金……”她任由素萍為她包紮,“都是虛無的,但我似是今日才體會到,我的性命,我的身份地位、封號,都是由那個人給的,他視作千金的才是千金……”

素萍仔細思索,無法辯駁。卻又聽她笑道:“可我知道,其實不該實在是這樣。但你看方才殿上的反應,衆人見他臉色,便無人敢言語。”

“還有顧将軍。”

“他是将軍啊,自然要站出來,只是其餘人便好似置身事外了。”她頓了頓,又嘆道:“可是邊防軍情,本該是我朝的大事啊。”

素萍一向不知曉她在說些什麽,即便她說得這樣的透徹清晰,但在自己眼裏,在其位謀其事,如此而已,其餘的便都不需要去關心。

但她不知曉,國事安可與此相提并論?

白商看着她迷茫的眼神,只得微微一笑。恐怕當今聖上不僅不關心軍情,反而坐看,只等着将首落敗,派親臣執掌兵權。這樣兒戲一般,将百姓生死、國土失守當作玩笑,天生烝民,其命匪谌,莫過于此了。

顧棠與沈瑞葉徑直往側殿走,然走得匆忙未曾執一盞燈,幸好今日天上還有半爿明月相照,落在人的衣裳如同清冷香氣,照在地上如積水空明。

顧棠走得很快,沈瑞葉只自顧在後頭跟着。經過此前韻王府之事,顧棠自覺自己一片真心錯付,将他當作兄弟,臨了發現他實則是韻王的人,還是這樣悲慘的身世。雖說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卻也不知不覺感覺到兩人之間不複此前,已經有了隔閡。

此等心境,沈瑞葉自然也有,只是卻不知曉如何消磨這樣的隔閡,只快步走至他的身側,對他道了一聲謝。顧棠訝異道:“為何謝我?”

“多謝将軍在大殿之上站出來。”

顧棠來了氣性,一心只想分辯,冷聲道:“你的提議很好。只是若沒有你的提議,我也會站出來。我是寧國的将士,而非陛下的。我自然知曉我上戰場的抱負和雄心。”

沈瑞葉抿嘴笑道:“如此甚好,将軍何必動怒?”

月色清淺,堪堪照亮前路,照不清身側人的表情,顧棠扭頭道:“與你,實在無話可說。”

眼前便是側殿了,沈瑞葉望着顧棠的背影,輕道:“将軍其實不知,将軍與韻王是一類人。”

顧棠忽而回頭怒道:“住口!”說完方察覺聲音之大,又往四下看了看,不再言語了,既是在宮裏,便該謹言慎行,如此行徑,他只覺自己太過失态。

沈瑞葉抱拳躬身向賠禮。顧棠如今怒氣未消,一時半會自然無法接受自己的身份從一個本分将軍,變成韻王之黨羽。這是他心中知曉的,只有一點有口難辯——顧棠心中恐怕早已将韻王和他皆劃為叛黨之列了。

夜色愈發濃重,白帝此夜與钰妃居于一處,延福宮中,钰妃為他除去身上衣裳,又為他将頭上發髻松散下來重新梳好。他坐在鏡子前一言不發,也閉着眼不去看鏡子中的自己或是身側之人。钰妃神色稍稍放松下來,一雙纖纖玉手撫上他的太陽穴輕柔地摁着,面上卻是淡漠嫌惡,絲毫沒有方才的欣喜,一雙鳳目冷到極致,在他的頭頂看來看去,看見無數的白發,和額上的皺紋。

再一擡眼,方發覺白帝不知何時已經睜眼,正在鏡中仔細地端詳自己。她才不慌不忙換上一副笑容柔聲道:“陛下,臣妾的力道可還好?”

白帝不置可否,卻轉口問道:“方才愛妃在想什麽?朕瞧着愛妃神色并不自然。”

钰妃将笑容僵在臉上,逐漸露出憂愁的神情,話音中略顯一絲凄涼:“臣妾方才忽而想到懷安所彈之曲,所誦之詩,一時間失了神。”又用雙臂摟住白帝的脖子,動作親昵,語氣嬌嗔道:“臣妾真是該罰。”

白帝撫了撫她的手,道:“愛妃果然是來克朕的。”

“臣妾怎麽敢啊,陛下。”

“你的兩個孩子,一個擁兵自重,一個不知天高地厚。難道不是?”

钰妃有一瞬的慌神,卻終究淡定了下來,扯出一個微笑,輕聲道:“陛下,臣妾年少始被送入宮來,為陛下看重,誕下兩個皇嗣後又忙于後宮事務,對他們疏于教導。臣妾困于深宮,也沒有機會像他們一樣出去看看外頭的大千世界,對于這些事情實在是一概不知,陛下若要遷怒臣妾,臣妾可要生氣的~”

白帝朗聲一笑,道:“愛妃要與朕生氣?那朕便不提此事。”

钰妃倚在他的肩頭,嗔笑道:“陛下,臣妾說笑的。”

雖這樣講,他的眸色卻剎那之間冷了下來。懷安此日之舉,無心之人自然以為她是想念兄長,和身為皇室該有的自覺。若有心之人便以為她實在暗中警醒,亦不亞于當面進谏。

然本朝尚沒有女人做官的道理,自然沒有女人來指摘他的先例,可偏偏他如今年紀大了,坐在這樣的位置上,不得不去當那個有心之人。

如此思想一番,白帝摟着钰妃,暖閣之內紅帳生香,暖閣之外月光清明,風過樹梢,鳥兒抖擻着翅膀飛離枝頭,似灑落一地如水的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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