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一眨眼便到了九月下旬,沈瑞葉與顧棠也已順利回到了乾州,乾州近南不比上京的濃厚秋色,眼下才方有了些淺淡秋意。
到了城內軍營之中,顧棠便将沈瑞葉落在了後頭,三步作兩步走進了軍帳之中。顧棣見此情形雖覺得有些許異樣,但終究沉浸在兄長和兄弟回來的欣喜之中。
他忙迎上前去,問沈瑞葉道:“此一行可還順利?”
方被顧棠給了冷臉的沈瑞葉心情并不佳,卻也笑道:“有顧将軍在,自然一切水到渠成。”
“那便好。”
沈瑞葉随即問道:“這些日子乾州可有變故?”
“沒有,炎軍消停了不少呢,或許因着韻王回了定州,他們無力再戰了吧。”
沈瑞葉點點頭,便看見他快步往軍帳裏走去,與夏日裏的歡快一般無二。
交接完軍中事務,又将一切整頓完畢,便已經到了傍晚,沈瑞葉閑來無事,照例抽劍出鞘在一方空地上練了起來。
地上的樹葉随着淩厲的劍氣,似是有意識一般翩然舞起,環繞了他一身。他所練一招一式,或躍起、或挽劍花、或躲閃、或前刺進攻,皆極盡專心,格外鋒利,與從前所學只更多了內心領悟體會,沒有半分退步。
劍氣一掃,将地上的落葉掃退,劍刃入土發出細瑣的金屬之聲。沈瑞葉單膝跪地,只覺筋骨舒展,憂郁全消,暢快淋漓,額上卻沒有半分汗滴。
“沈公子果然武藝精湛。”一道朗聲響起。
沈瑞葉回頭望去,方看見院門處站着顧棠,不知他在那裏看了多久,于是拔劍起身,躬身道:“将軍謬贊。”
顧棠慢步過來,一反之前的冷面,神色平靜如常,緩聲道:“我仔細思索了許久,沈公子亦是刀山火海走到如今,顧某斷不該那般對待沈公子,只好奇沈公子那日為何那樣言語?”
沈瑞葉收劍入鞘,心中自然知曉他所言為何,于是道:“将軍與韻王是一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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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棠聞見此言,只覺心頭又動了怒氣,忙壓抑下去,忍耐問道:“為何這麽說?”
沈瑞葉不答反問道:“将軍覺得韻王殿下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顧棠思想片刻,難以言說,如今這樣的處境,若要說他是奸佞之人,他亦冒着失兵權之險向陛下舉薦自己。若要說他是忠賢之人,他又私自攔下了炎國俘虜,未來再做什麽更是不敢思想。
诋毀他,自己便成了不義之人。
贊頌他,自己便成了不忠之人。
思緒反複拉扯半晌,依舊無法言說,忽而聽見沈瑞葉道:“将軍無法言說,末将便替将軍說,将軍其實內心責怪韻王殿下把将軍拉入此局,迫使将軍進退維谷,忠義難兩全。”
見他已然勘破,顧棠便嘆道:“或許如此吧。”
“将軍錯了。”沈瑞葉望着他,“韻王殿下所舉之事,皆為國為民。”
顧棠方才聽他言語,已凜然一驚,劍眉橫起,又聽他誇贊白昭,不禁怒道:“為何?陛下确實為了兵權做出那些事體,但就是論事,韻王殿下如今此舉,未來未必不會逼宮,怎麽便算得上為國為民?”
他情緒激動,臨了又道:“而你不該幫着他傷君害國,也不該來乾州!”
風吹起院落中的一地枯黃,吹來落日餘晖,空氣中早已沒有苦楝花的味道了。
沈瑞葉看着他,良久之後極其輕淺地笑了一聲,苦澀道:“将軍以為如何?将軍只知曉我的事,卻不知曉三年前的一樁舊事。”他盯着顧棠的眼眸,“清河畔,将軍夫人一屍兩命,更有無數家丁喪身。”
只這一句話便叫顧棠五髒六腑如同碎裂一般痛楚,然沈瑞葉仍接着道:“将軍真以為僅僅是敵寇那麽簡單嗎?”
顧棠聞言頓感天崩地裂一般,心髒如刀割斧鋸,眼前忽然被一層白霧迷蒙住,看不見四周,看不見眼前,又疑心自己聽錯了,顫聲問道:“你說什麽?”
雖是問出口了,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未聽錯,霎那間,全身的力氣似乎全然從足底洩出,渾身只剩一具綿綿的軀殼。
沈瑞葉未曾言語,給足了他時間消化,半晌方道:“白帝昏庸久矣,百姓不堪戰争。”
“他為集權便可傷無辜之人性命,我的父親曾經為國盡忠,渾身上下哪一處傷疤不是上戰場厮殺所得?卻慘遭他設局陷害,九族枉死!”
他激動起來,忽而湊近了顧棠,道:“将軍也是忠君愛國,可是他如何?在将軍帶兵抗敵之際,設局殘害将軍的骨肉至親……”
他方說到此處,便聽見顧棠掩面道:“不要再說了,你……你不要再說了。”
顧棠猶記得當年那一場戰役,他身處前線得到那樣的噩耗,方寸大亂,決策指揮皆不定,戰事失利,便被削了職。如今聽見他這樣言說,一下子癱坐在地,內心凄涼憤恨皆如瀑一般噴發。
沈瑞葉心中亦是痛楚,卻仍居高臨下觀他,恻然道:“傷君害國四字,我與韻王殿下實在擔當不起。将軍亦不必再對殿下銜恨在心。”
“為什麽不早些告訴我?為什麽是你告訴我?”顧棠低着頭問道。
沈瑞葉拿着劍往屋子旁走去,頭也不曾回,閉目道:“因為将軍和我,也是一樣的人。”
風已停,殘陽已熄,夜晚靜谧如斯,二人心中各自懷抱着各自的憂愁和離恨,卻似流水一般不絕。
*
公主府後院之中,兩顆桂樹開得金黃,滿院飄香,白商坐在秋千架上,一身鵝白色的長裙曳地,在秋千來回蕩漾之間、秋風來回吹拂之間開出燦白的花。
白昭前往定州已然一月,宮中的日子便愈發無聊得緊,幸好李如鳶時常相邀,便也能時常去坐坐。
素萍帶着些許東西從暖閣走出來道:“殿下,準備妥當了。”
白商從秋千上下來,信步往前,出發去了國公府。國公府早不如婚禮那天那樣喜慶,可到底還是依舊華貴。李如鳶早在外頭候着,身上披了一件與自身衣裳顏色不符的披風,見着她來了,忙下臺階來迎,淩衍急忙動作,從臺階下伸手扶着李如鳶,慢悠悠扶着她下了臺階。
白商下了檐子,李如鳶便歡喜地握住她的手,一張臉上笑得燦爛,眼睛彎成月牙。
她看見李如鳶穿着華麗端莊,頭上盤成婦人頭髻,卻掩不住自身的俏皮活潑,不由得與她一同笑了起來,二人邊笑邊往府內走去。
李如鳶在國公府內張羅了好大一桌子菜來宴請她,席間幾人說說笑笑,樂得開懷。方用完了膳,便又準備在國公府□□院中品茗賞花。
淩衍只聽見李如鳶要出去,便又将披風拿在手裏,待一出門見了風,就為她披上。這樣一番甜蜜場景,白商看了不由得掩面一笑。
李如鳶聽見她的笑聲,登時滿面羞紅,忍不住用手捶了一下淩衍,淩衍亦笑着挽着她的手到了□□院中。
國公府□□院中,在如此蕭瑟秋季竟也百花齊放,白商不由得驚嘆幾句,李如鳶解釋道:“據說國公府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專從各地收集來的花朵移栽至此,我初來國公府時見了許多未曾見過的不知名的花兒,便驚詫了許久。”
都道皇家是天下之珍稀物所先供者,卻也抵不上真正有心之人的收藏,國公府□□院中的各色花朵,白商當真在宮中是見也不曾見過。
淩衍道:“從前在野之時便喜好各色奇異花朵,如今父親年邁,已不管府中之事,方有時機搜羅在府中。”
白商觀他顏色,方覺得他與以往似乎大有不同,不似春蒐之時看得那樣陰翳,反而多了笑容,想來必然是李如鳶的功勞,于是來回望着他二人,笑了又笑:“我忽而想到春蒐之時,那時皆不曾想你們會走到今日這一步,現在看來,當真是天公作美了。”
李如鳶笑道:“殿下慣會取笑的。”
白商刮了刮她的鼻子,調笑道:“你呀,你呀。如今才方十七吧?生性又這樣活潑,便已嫁作人婦,我都不敢想若是日後你們二人有了子嗣,這府裏該熱鬧成什麽樣。”
聞言,李如鳶面上便又露出紅暈,低下頭絞着自己的衣角。白商見狀輕聲問道:“莫不是……”
“正是。”見李如鳶不好意思回答,淩衍便接話,“前些日子郎中才把出來的,鳶兒說叫瞞着,不想讓您猜出來了。”
“殿下莫怪,依照咱們的情分,本不該瞞你,我是想着三個月之後方告訴大家的。”李如鳶道。
白商此刻已然驚喜極了,哪裏會怪她,只握住她的手道:“有孕是喜事,我替你開心都來不及,你放心,你既不願讓人知曉,我自然守口如瓶,只是日後你可要好好保重身體了,再不能騎馬射箭了。”
李如鳶聽見後半句,不免有些失落。淩衍接話道:“騎馬不可,射箭……輕弓尚可。”
李如鳶擡頭看淩衍,卻正好對上他的目光,二人如此對視一笑便全然落在了白商的眼中,是一副芙蓉并蒂,琴瑟和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