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九月底不過彈指一揮間便到了,天氣日漸寒涼,皇宮之中綠瓦上霜,朱牆可摧。
延福宮暖閣之內熱氣彌漫,熱霧溢出。白帝站在地上,任由钰妃服侍他穿衣,金盆玉盞在側,盛着瓊漿玉露。
穿衣洗漱完畢,白帝望着眼前已然忙碌了半晌的美娘子。
她兩靥微紅,香汗薄出,一身抹胸襦裙,露出光潔雙臂上帶的金玉臂钏,一如白梅綴金光,燦燦生香。眉目如勾似畫,眼波如煙,站在身前,卻如隔紗隔霧相望。
于是輕聲喚道:“茹卿……”
钰妃微微一震,聽着這聲久違的稱呼,已然忘記要做什麽。
“茹卿到底是名聞天下的絕色。”
白帝這一聲誇贊才忽然叫钰妃緩過神來,心中卻不知為何彌漫開一股嫌惡來,理了理耳邊的散發,回道:“臣妾如今已然半老,怎還稱得上這樣的稱贊。”
白帝伸手擡起她的下巴,他的手指蒼老粗糙,捏在她的皮膚上,磨出一陣疼痛來。
“茹卿不過才……三十過半吧?”
钰妃到底是忍着下巴上的痛楚,鳳目微狹,看不出情緒,答道:“正是了,臣妾如今老了,聽見這一聲稱呼,恍如隔世。”
“你怎麽會老,你如今這般,與朕當年見你之時并無不同。倒是朕,如今都快六十了。”
他将手抽走,钰妃便立馬上去為他整理衣襟,又聽他道:“韻王和懷安都像你,也都出落得端正。”見她不語,又接着道:“你可知炎國以何求和?”
钰妃聽他問到這裏,心中隐約猜到,方緩緩回道:“莫非是和親嗎。”
“正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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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妃聞言心中猛然一痛,又聽他問道:“朕的這幾個兒子裏,唯有烨王,安王和韻王未曾娶妻,愛妃可有建議?”
钰妃松開他的衣袖,看着他一身華服上的金玉紋路,不由得暗暗出神,想到十幾年前初入宮闱的小公主,到如今滿腹仇恨,心狠手辣的寵妃。她經歷了什麽,背棄了什麽,才一步步走上這樣的高位。
“愛妃?”白帝出聲喚她。
钰妃回過神來,小心思忖了片刻,仍不願那素未謀面之女子的命運被她所輕易左右,于是回道:“回陛下,幾位皇子皆是人中龍鳳,臣妾實在說不好。”
白帝盯着她的面色,良久方點點頭,于是出了閣,上玉清宮去了。
方才并沒有覺得,直到連他的背影都看不見,钰妃方覺得自己渾身失力,年輕時便因受寵愛而身居高位,她自然知曉自己在宮裏過着怎樣嚣張的日子。是以,這樣的感覺已經許久未曾有了。
白帝在玉清宮內批了半晌的折子,忽而聽見外頭腳步聲匆匆,片刻之後李明匆匆上前來,将一封書信呈給他。
拆開一看,正是顧棠的書信,方一看罷,眉頭便皺了起來,李明看在眼裏不由得心都揪了起來,,只見他又忽而緩和了面色,提筆書寫罷交給了自己。
“越快越好。”說罷又想起什麽,道:“懷安的生辰可是要到了?”
“回陛下,正是。”
“讓侍府按照往年辦就是了,應有的要有。從朕的私藏裏随意挑幾個,算是生辰禮了,你親自送去。”
“是。”
*
午後下了細雨,算是十二年的第一場秋雨。
煙雨蒙蒙,石板路濕漉漉的反映着天光,公主府內的兩顆桂樹已經落了一地的橙紅,公主府外今日熱鬧,一輛馬車停在外頭,幾個小厮抱着禮盒站在外頭,為首的那一人不曾撐傘,一身青灰色寬袖長袍,頭上的發冠将頭發籠得絲絲不差,只是面色蒼白,身形也單薄了些。
李明到時,正好看見了這一幕,忙走上前去為了他撐了傘,行禮道:“杜太史令,您在此處是來見懷安公主的?”
杜孟秋微微點頭,罕見的沒有臉紅,看着素萍迎了過來,見到自己時面露詫異,旋即先将李明迎了進去。
不多時李明走後,白商便從裏頭出來,站在屋檐底下,屏退了素萍。見他一身衣衫叫煙雨打濕了大半,發絲睫毛下巴上都是水珠,想來是在門口徘徊許久了。
便問道:“公子為何不撐傘?來了為何不叫人通報呢?”
杜孟秋嘴唇也叫雨水打濕了,泛着一層光潔,他望着白商,眸中的悲傷如利劍一般刺人,卻忽而憨憨一笑,道:“殿下生辰,臣特來祝賀。”
“杜公子進來坐吧。”白商注視他的眸子淡漠如水,忽而想到幾日前聽說的旨意,問道:“杜公子可是要北上了?”
半月前白帝忽而下旨,派人前往北地考察風俗民情,朝中無人敢應,杜孟秋作為丞相之子,六公主的準驸馬,便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北地苦寒遙遠,朝廷常年無暇去管,若是派人也只是輪到一些不知名的九品芝麻小官前去,此次卻派了丞相之子,不免在宮中流傳了起來,白商亦有耳聞。
杜孟秋面色原本蒼白,又叫雨水淋了這麽好一會兒,秋風一刮幾乎把冷氣刮進他的骨子裏,但他仍堅持道:“臣站着與殿下說說話便好。”
這般堅持卻叫白商皺了眉頭,仔細打量才發覺他似乎瘦了好大一圈,不似雙九那日有精神。
正思想着,見他往前走了兩步,卻不進到屋檐底下,只站在外頭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盒子遞給她。
“這是臣贈與殿下的生辰賀禮。”
白商接過,那盒子是雕花紅木,不曾被水淋濕,打開一看,一根通體烙金的簪子躺在裏頭,簪頭是盛開的白色梅花,白玉質地,以織金鑲嵌,天光照耀之下,通身泛着光芒。
白商也算見過了許多奇珍異寶,不用手觸,不用光照,只一眼便可看出這快白玉是何等的質地,通透純淨,溫潤至極,是全大寧都難得的。
為何朝中官員衆多,而白帝卻一反常态擇他入北地?為何他于此處久立而不通報?為何他于臨行之前将此貴重物什贈于自己?
白商思來想去,唯恐自己勘破到那最深之處,且不說前兩個疑問,單單是最後一問——落在了那一個情字上。
她便無法收受。
“是很好的東西,是很好的情意,公子也是很好的人。”
她今日的唇色塗得豔麗了些,是淡淡的紅色。紅唇一張一合之間,卻說出這樣傷人的話語。
或許話語本不傷人,但不是聽見的人所願意聽的,于是覺得格外受傷心痛。
杜孟秋只覺得眼睫之間是潮濕的,酸澀的。但卻不知是因為雨水還是因為落了淚。
白商還想再說什麽,杜孟秋忽而低下頭,道:“殿下別說了……臣都知曉。”
那便好,白商心道,即便心中确實懷着一些出言傷人的愧疚和預備,卻還是覺得,知曉便好了。
如此,有心人無需費心,無心人亦無需多言。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實乃世間常事。便不會受擾。
杜孟秋轉過身,身後的仆從便迅速撐傘從馬車裏抱出一把古琴來。
此一日煙雨蒙蒙,他卻不自己撐傘,而為古琴撐傘,白商亦是擅樂器之人,這一幕落在她眼中,十分刺痛。
凳子,桌子,一把清雅古琴,一個淋成落湯雞一般卻依舊翩然的公子。
杜孟秋見琴架好了,也不回首,站在原地道:“明日或許,臣便會北上。”頓了頓,“今日為卿奏一曲,願卿長安。”
白商未曾說話,只見他背對着自己坐在那把凳子上,用心彈起琴來。琴聲亦此今日之煙雨,細軟如霧,飄入人心。
忽而,杜孟秋開口誦道:“桃花灼灼,英之紅兮。吾愛一人,如其之娈。桃花燦燦,蕊之黃兮。吾愛一人,如其之绮①。”
他背影仍是筆直優雅的,當真配得上“淑人君子,其儀一兮。”然白商卻忘了下半句,“其儀一兮,心如結兮。②”
白商讓他的仆從将雕花木盒轉交給他,他始終未曾回頭,不敢也不願再看她。
他今日已經狼狽至此,卻并不在乎自身儀容,明日尚長,且看當下。将自己想要說的,想要表達的,都一并言盡了,也終究不能再作他想。
她擅瑟,他好琴,曾以為能琴瑟和鳴,卻不想走到這一步,終是沒有那個緣分。
仆從收起了琴,杜孟秋仍舊背對着白商,只輕聲言語,然一開口聲音卻啞得可怕,他道:“臣告辭了。”
白商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只剩下一片悲涼。
“太史令大人,一路保重。”
她自以為她尚且是局中人,可眼前這個男子,立必端直,處必廉方,在京中亦是萬千少女心頭的摯愛。
她不能給的,未必他就不配擁有。卻要困于局中……當真讓人扼腕嘆息。
杜孟秋上了馬車,很快離開了公主府。白商轉身回了暖閣,方問素萍道:“丞相府近日可發生了什麽?”
素萍眨眨眼,只曉得素日她并不關心杜公子的事體。但仍想到半月前探子來報的事,便回道:“聽聞杜大人和丞相吵了一架,便十幾日不曾上朝。正是陛下宣旨讓杜大人去北地之後。”
白商思考着點點頭,話音輕極:“是了,還記得我曾與你講的腥風血雨?已經有了征兆了。”
這便是征兆?這不是一件極其平常的事嗎?素萍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渾身上下都冷了半分。
又側目去看白商,原是一張嬌豔的面容,卻顯現極其相悖的高深莫測。眉宇之間的清冷疏離之氣,因着雙眉輕蹙而消失殆盡。
半晌,她緊閉雙眼,無盡疲憊。
“都吩咐下去吧,無論如何,這場大火不能燒到我們身上。”
素萍嘴唇動了動,十分想問,卻終究不曾開口,只無奈應聲。
白商卻忽而睜眼:“怎麽?”
聲音冷得像是要把她一腳從秋天踹進冬天裏。
她慌忙回道:“奴婢……奴婢只是不解。”
“有些事,無需你懂。”白商攏了攏袖子,“只照做便是。”
然素萍走至暖閣門口,卻忽然聽見她道:“是那一個‘桃’字。素娘,無論我所為有沒有被那人知曉。我都被他盯上了。”
素萍腳步一頓,一顆心頓時亂顫了起來,她雖自認不敏,桃與逃,還是分得清,能夠了解的。她也來不及回頭再看她是何等神色,只覺腿腳已經軟了,還是繼續往外走着。
出身低微長在鄉野的人,未曾開蒙啓智,不知何以改變自己的一生。
唯盡人事,知天命。便是她至此而來,所能夠明白的,最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