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秋雨凄凄,如同下在人的心裏。

杜孟秋失了魂一樣的坐在車裏,馬車已經行得很慢了,但他卻仍淡淡開口吩咐道:“再行慢些。”

外頭的駕車的仆從聽了,忐忑開口道:“少爺,老爺還在家中等您。”

身上依舊是濕漉漉一片,狼狽不堪,但杜孟秋聽見這句話,罕見的露出冷笑來:“等我做什麽?等我回去受死嗎?”

素日裏溫文爾雅好相與的少爺突然冷冰冰說出這樣一句話,到底是叫外頭的仆從膽戰心驚,他只默默控制好了馬車的速度,再不敢發問。

杜孟秋靠在車廂上,緩緩閉上眼睛,只覺得渾身冰冷,內心疲憊,手中的拳緊緊握着,卻又好似什麽也沒有握到。

他身在此間,卻忽然不知此生為何,所言所行為何,腳下是一片虛空,身後是一片幻夢。

不知多久,總覺得很快,馬車便緩緩停在了丞相府門前。

他睜開眼,兀自發呆,心中對那一方天地充滿了厭惡,對那一個人也是無盡的憎恨。

仆從見自家少爺不曾下車,站在外頭請了幾聲,卻也不見回複,方掀開簾子探着頭朝裏望去。

卻叫眼前這一幕吓了一跳。

杜孟秋面色蒼白如紙,額上的碎發往下一滴一滴滴着水珠,兩只眼睛滴溜圓,直勾勾的望着他,卻并無任何光彩。

這一副沒有生氣的模樣,讓他恍惚間以為見了鬼了,不由得被吓得哆嗦一陣。

“知道了。”

聽見杜孟秋開口言語,那仆從才舒了一口氣,便看着這一副行屍走肉慢慢離自己越來越近,吓得他又趕緊往後退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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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孟秋下了馬車往府裏走去,便看見管家從裏頭迎面走來。

管家看見他這一副樣子,連忙拽住了他,語氣表情皆十分急切:“少爺您可回來了,萬不能去見相爺,他這會兒知道了您擅自離府,恐要責難您。”

說着又拉着他的胳膊讓他去沐浴換衣。

“他現在還有誰不敢動?”

杜孟秋面若冰霜,冷不丁用力甩開管家的手,在他的注視下面不改色地往裏走去。

是時,杜允正背着手站在大廳裏,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便回頭望去,看見是杜孟秋,一張臉都耷拉了下來。

“你還敢回來?”

“為何不敢?”

杜孟秋這一句回得硬氣,卻又不曾給他一絲眼神,說罷又遵着禮法朝他行了禮,落在一旁的下人眼裏,當真是有些別扭怪異。

“來人,将他拉到刑凳上!”

杜允看見他那一副做派,不由得被氣得嘴角抽搐,頓了頓又道:“杖五十。”

他雖如此發號施令,但下人們哪裏見過他父子二人出現過這樣的局面?只一時間愣在原地,疑心聽錯。

杜孟秋聞此言語,思及他所作所為,忽而更加憤怒。

于是高聲道:“本官乃朝廷命官,聖旨指派本官前往北地,更何況刑不上大夫。如此一番是聖旨,一番是禮法,丞相是皆要罔顧嗎?”

杜允看着他因怒氣而微微抖動的臉,思緒也不由得叫他的言語震得空白一瞬。

“我竟不知,你竟也有這樣一張三尺喙?重陽夜未叫你上去解圍,倒真屈了你了,今日不還是淋了一身絕情雨?你真以為前往北地是什麽好事?你太天真了!”

素日裏杜孟秋利益周全,不曾這樣頂撞過杜允,是以,他從不知曉杜孟秋這樣溫順的人,亦會在被威脅之時,顯露爪牙。

杜孟秋聞見他的言語只覺得胸內一陣刺痛,卻忽然平靜:“你是我的父親,也是本朝的丞相。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何……”

他聲音忽然變低,“為何要叛國。”

大廳外忽然吹起了風,将那煙霧般的細雨吹進來,飄在杜允面上,如同軟刺,他登時左右搖晃了兩下,這一句話着實叫他頭腦嗡嗡。

他忙撐着一旁的座椅站穩,嘴唇哆嗦問道:“你還聽見了什麽?”

杜孟秋未曾言語,徑直跪在了廳外的臺階上,雨水順着他的發冠往下流淌,流進他的一雙眼中,模糊了視線。

他只覺得天地昏暗旋轉,四周皆猙獰不複從前,尤其是眼前這一個人。

他閉上了眼睛,回憶起了半月之前。

那時杜孟秋原在與杜允商讨北去之事,中途卻忽然有一個一身黑衣,面戴銀色連環紋面具的人到來,杜允連忙叫杜孟秋退下,先與他商讨起了事情。

循規蹈矩的杜孟秋原本就要離開,卻忽而想到即将北上,不能時時前往祠堂跪拜母親,于是鬼使神差折返回去問這件事。

卻在窗外聽見他們的密謀,便要慌亂逃走,不知曉叫誰一棒子打暈。

杜孟秋恍惚間以為是夢,但再醒來時身處柴房,才知曉是真的,登時如墜冰窟。

他不由得冷靜下來,來回仔細盤查,思索着二人所言,方覺察出一個大局。

其實,相比于他的謀逆之心,杜孟秋更厭惡的,是他要利用白商。

他自知身處京城和朝堂,便是身處罪惡淵薮,許多事情他都無能為力。

于是什麽也不求,什麽也不管,他只想要所愛平安。

想到此處,杜孟秋不由得落淚,那是他自幼喜歡的人,是他奈何明月照溝渠也要應下婚事的人。

他心知她不受寵愛,本以為自己是丞相之子,又在朝中做官,便可以護她。卻不曾想,自己的生身父親先将弩箭對準了她。

杜允見他面上滑落的淚珠,心中更是嫌惡,咬牙道:“你全都聽見了?”

“是。”杜孟秋緩緩睜眼,一雙深邃大眼之中全是眼淚,即便背光,卻也在其中映照出了杜允的身影。

杜允叫他的目光刺痛,兩道皺紋從鼻子兩側蔓延到嘴角,看着憤怒至極,但卻不再言語,只是将袖子狠狠的甩開。

“父親能收手嗎?”

杜孟秋的悲聲傳到他耳中,他卻側過了身去不再看他。

他現下自覺有愧,卻無可奈何,半晌答道:“絕無可能。”

絕無可能,杜孟秋念着這四個字,只知道,就算白商對他有情義,他與白商也再無可能。

于是含淚跪拜,俯在地上哽咽道:“孩兒不孝,今一去北地,不知何時能回,望父親珍重,生無音,死無信,再不相關。”

“你!”

杜允被氣得捂着胸口,難以置信地望着他,半晌吐出一口鮮血,口齒含糊不清道:“你可知眼下的局勢?若你去了北地……”

“便回不來了。”杜孟秋打斷他,緩緩起身,“我知曉,就是不願回來了。”

京中很快會變天,死在哪裏不是死?他是文官,原無威脅,卻被如此對待,究竟為何他也能猜到。

只有一事,他還挂念的。

“讓我再去祭拜祭拜母親吧。”

杜允沒有回應,他便自顧自去了。

世家大族的故事落在平民百姓耳裏,便成奇聞轶事。落在平民百姓嘴裏,便成茶餘飯後的談資。

但丞相公子的身世,饒是忙于生計的百姓聽了,也要嗟嘆幾聲,再道幾句閑話。

“雖是出身富貴,卻自幼如此當真可憐。”

“自幼為哀子,怕不是他爹幹了什麽上天害理的事,報應到了?”

不過如是。

正如百姓所知曉的,杜孟秋自幼便喪了母親,父親身為丞相,時常上朝做事,并無時間陪伴他。

幼時,他坐在門檻上,看着同齡人騎在父親的肩膀上,便纏着家丁也那樣托着自己,就好似父親在家中陪伴他一樣。

再大些便讀書識字,因白帝召集世家大族之子作陪讀,他便跟着入了宮,由此與白商見過幾面,卻情根深種了。

幸好在讀書寫字彈琴上算得上有些靈氣,便在京中有些名氣,不至淪落為無名之輩,又在朝中當了官。

祠堂燭火昏昏,他将這些一一在母親靈位面前訴說,心知并無人會聽到,但為自己作最後的剖白,為素未謀面的母親作敘述。

如此,方整理儀容和行囊,驅車離開京城。

京城和皇宮,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大到可以輕易困住一個人,小到可以如此輕易離去,除了公主府那一位,便再沒有任何留戀。

車廂內,杜孟秋眉眼之間盡顯疲憊,開口道:“行快些吧。”

*

杜太史令出發前往北地,白帝不日也獲得了消息,卻并無任何喜悅,反是一陣失望。

是時正處在延福宮中,钰妃輕巧問道:“陛下緣何不開心?”

白帝反問:“若是你的兩個孩子前往北地,便再也回不來了,你作何反應?”

“臣妾……”她話說至一半,便不再言語。

白帝只當她是惶恐,續道:“大抵是該傷心難過,最起碼也要求一求朕收回成命。但杜相卻并沒有,為了這一盤棋,連自己的兒子都舍棄了,當真是虎狼。”

钰妃心中暗自嘲諷一笑,一雙眼眸看着他的面容。

他五十又八,滿面皺紋,滿頭白發,表情甚是嫌惡,卻不知自己與丞相并無不同,只是一個是君,一個是臣罷了。

一個真實地放棄了自己的孩子,一個虛僞地利用着自己的孩子,當真說不出是誰更惡毒一點。

盡管,她亦知曉,自己以如此眼光看待他的時候,也一同将自己看待了。

秋天裏的陰雨連綿,方下到此日才慢慢停歇,朝中所流行的傳言,也都在天威的作用下逐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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